正義還在路上
林欣怡
正義還在路上
◎林欣怡 _《司改雜誌》出版委員
「從來沒有想過,能夠這樣看到媽媽,抱著媽媽…」徐自強回想5月19日那天凌晨走出台北看守所的時刻,如此描述著。對民間司改會的工作夥伴或者《司改雜誌》編輯部的人來說,能夠這樣面對面沒有隔閡的見到徐自強,也是不敢想像…。
從2000年,徐自強案定讞,徐媽媽到民間司改會尋求協助的十多年以來,雖然司改會秘書處的人來來去去,但不管在哪個工作崗位上,大家還是關注著徐案的發展。
徐自強曾經面對8次的死刑宣判,去(2011)年的更七審,高院首次改判無期徒刑。這次5月18日的更八審判決,再次維持無期徒刑,同時也因為《刑事妥速審判法》的規定(未定讞的個案羈押不得超過8年),被羈押了16年的徐自強,成為首位因速審法而釋放的被告。
拜訪徐家
在阿強獲釋的13天後,編輯部的夥伴到他家採訪。阿強和我們在辦公室看到的徐自強很不相同,更輕鬆、更自在,氣色也頗佳。徐媽媽陪同接受採訪,徐爸爸忙著張羅水果。徐媽媽面對著來採訪的我們,還開玩笑的說「現在主角是阿強,已經不是我囉!」臉上滿是笑意。
這兩個星期以來,徐自強像是要補足過去空白的歲月,做了許多事情。最重要的事情應該是去補辦駕照。過去都是徐媽媽開車上台北和律師團開會,但是徐媽媽的眼睛和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合長途開車,過去大家都很擔心,「不過,現在徐自強可以開車和我一起去律師團會議了。」「他的技術很好。」徐媽媽補上這一句。
雖然這次的宣判結果讓徐家人失望,也覺得因為速審法而獲釋,有不小的壓力,擔心外界的眼光,還是會將徐自強視為殺人犯;但是能夠和家人在一起,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阿強獲釋當晚 心情忐忑
阿強回想起被釋放那天的狀況,「我在高院一直待到晚上才被帶回看守所。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要等時間到了、辦好手續、就可以放我出去。不過,可能他們忘了,也沒有問我要不要吃飯,我就一直等到凌晨都沒有喝水用餐。」「本來心情很七上八下,不知道出去了,外面有沒有人來接。若沒有人來接,我就想說要找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家。」
「結果一踏出門口,就看到閃光燈閃個不停,知道有媒體。然後不久聽到有人喊『徐自強無罪』!」
阿強說他當時的頭腦空空,只想快點看到自己的家人。很怕找不到家人,因為沒看到家人,怕找不到自己的家,心裡有點慌。
「後來有人喊,告訴我徐媽媽在那裡。我實在無法相信可以這樣看到媽媽,心情很亂,很想掉眼淚。」
不等阿強說完,徐媽媽在旁邊插話說「我一直喊阿強、阿強,要他看到我」,「我一抱到他,他就要哭,但是我交待他,不能掉淚,今天不行掉眼淚,要堅強。」
我們告訴阿強說,那天的場合混亂,媒體擠成一團,不過,他笑說「我都沒有感覺,也沒有甚麼印象,只記得見到家人很高興,我一直牽著媽媽的手。」後來記者發問告一段落,他轉頭才發現原來尤伯祥律師站在他後面幫他撐傘,也才看到陳建宏律師也有來。
阿強笑說,「回到家很陌生,這也是我第一次來!你們還來的比我多次!」和家人聊天,直到凌晨3、4點才睡覺。早上7點多又起床,睡不著。
那一天除了記者之外,也有很多十多年不見的親戚來家裡關心。徐自強說他十多年沒有這樣忙碌,也沒有這樣走過那麼多地方,很不習慣,很累,但也很開心,「我足感心(台語),律師們為了我開會到10點多,我怎麼好意思說累。」
回想起死刑定讞時的心情
回想起2000年死刑確定的時候,主管來開他的房門,帶他出去談話,說已經確定了,要轉到確定的舍房,也要帶他去打電話給家人。「打電話給家人的時候,心情很複雜,我跟媽媽說『駁回』,她原先也聽不懂,就說『駁回要繼續上訴』」,但我跟她說「駁回就不可以上訴了」,她就哭了。
「說實在的,確定之後心情反而輕鬆,確定了就『要走了』,甚麼都不確定的時候,心情很不好。我當時只擔心媽媽想不開,要哥哥特別看著媽媽。」「X,確定了就不用讓它(司法)繼續折磨!」阿強直言飆出了一句「非常親切的問候語」,難得看他有激動的時候。
不過,當有希望的時候,心情就又複雜了。「第一次檢察總長願意提非常上訴時,覺得有希望。後來一直駁回後,就已經不相信有可能了。即便後來監察院也來調查時,也不相信他們會做什麼,只覺得他們來幹嘛!」「後來,釋憲准了的時候,也不那麼覺得有希望。有些主管來跟我恭喜。但我也不知道有甚麼好恭喜的。」
「待死」的夜晚
當時台灣還有死刑執行,阿強回憶到,「晚上9點若有很多人進來舍房,聲音很大,就知道有死刑執行了,但你不知道要帶哪一房,也有可能是我。開了某一房之後,也有可能等下還會再來帶其他人。」
所以,阿強說,晚上8點多就會有人穿好新的衣服等待,若等到9點半或者9點45分左右,就知道不會再來帶人了,才將新衣服換下睡覺。 徐媽媽也補充,當時哥哥和姊姊還特別去幫徐自強買新衣服寄進去,那種心情沒有人可以瞭解的。
「每天都有可能,精神的折磨是很痛苦的。」
對於未來,阿強笑笑的說,「法律我不懂,判決書我也看得不是很懂,但我相信林永頌律師、尤伯祥律師、陳建宏律師的意見;若真的確定了,很快又要被抓進去關,也是沒有辦法。」
「一定要司法還我個公道!」
「不過,我也會盡量想辦法繼續訴訟,就算關出來了,也要繼續和它拼,一定要司法還我個公道!」阿強像是要對自己或者對家人承諾般,拉大了聲量說出這句話。
就像民間司改會在宣判前和廢死聯盟、台權會、國際特赦組織及徐案志工們召開救援會議時,我們在會議的結論就是「正義還在路上」,徐自強回家了,但並沒有真正回到家,只要正義還在路上,他就還在回家的路上,而我們能做,就是陪他找到回家的路。
附錄-徐自強與實習生的對話◎民間司改會
以下為這段期間,徐自強與實習生們的對話。
Q:你出來的感覺?
A:好像在做夢,不知道,夢醒過來會不會,其實是待在裡面。
Q:你覺得外面有什麼改變?
A:怎麼每個人都變老了。同學、朋友、家人他們都老好多。(大家大笑)
Q:你在監獄最想念的人是誰?
A:我的兒子,他6歲我就進去了,我沒有辦法陪著他長大。我常常會想他。
Q:出來已經5天,你和兒子有談什麼嗎?
A:還沒有,每次看到他,心裡有很多感覺,不知道怎麼講,我還沒有辦法跟他講話。
Q:你被誣陷關進去這麼多年,心裡有什麼轉變嗎?
A:開始幾年,心裡是仇恨,我不相信任何人。家人來會面,他們說相信我是無罪的,我也不相信他們說
的話,我對任何人都不相信。後來司改會,還有外面的人寫信關心我,我才開始相信人。我想,心裡這樣恨他們倆人(編按:本案共同被告陳憶隆、黃春棋),他們根本也不知道,恨只是艱苦自己,有什麼用?我才放下。
Q:2002(民91)年的時候,你已經判死刑定讞,那時候很可能就被砰掉(槍決),你可不可以談談看?
A:判死刑還不是最苦,最苦的是你不確定哪一天執行。每天就是過好那一天。到了晚上8點鐘左右,就開始等,通常都是9點過來帶人出去。你聽見一群警衛開鐵門進來,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可是你不知道今天要帶誰出去。走到你的門口,你還是不知道是你、還是旁邊那一個人。最恐怖的就是,不確定的死行執行。(徐媽媽補充:他堅持不吃那個藥。)
Q:什麼藥?安眠藥嗎?
A:不是,那個藥的藥性很重,吃了就會變得傻傻的,比較沒有感覺。2012年5月24日出刊的《壹週刊》第574期有提到他前妻的事,實習生好奇詢問之。
Q:你有和前妻見面嗎?
A:(徐自強沒有說話,徐媽媽回答)徐自強出獄的前兩天,她還有打電話來問我說「媽,聽說阿強要出
來了?」
Q:那知道她現在的婚姻狀況嗎?
A:(徐媽媽)不知道,我們沒有資格問人家。
邱和順志工團問他有關邱和順的問題。
Q:在監獄裡面,你和邱和順怎麼樣?
A:他收到信都會拿給我看,他會拿給很多人看。我很少收到信,他收的信很多。
Q:(邱和順志工團長陳慧芳問)你老實說,邱和順怎麼講我?
A:(靦腆地笑)這個不能講啦。
Q:(慧芳追問)你講,我要知道。
A:他說,你先生是雄壯威武。(眾人大笑)
Q:邱和順在監獄都在做什麼?
A:他每天都在寫信,他回信都回不完,這是他最重要的事。
Q:他知道你要出來了,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A:他說,我出來之後,要來司改會加入邱和順志工團。(眾人大笑)
實習生詢問關於公設辯護人律見他談認罪減刑一事。
Q:你當時怎麼回答他們認罪這件代誌?
A:不可能。
Q:為什麼不可能?如果是我,我會考慮一下,想一想要怎麼決定。
A:我沒想,直接跟他們講,不可能。
Q:為什麼?
A:我不能那麼自私。我一條命已經死了,現在是第二條命,這個官司不是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