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人」復活，「兇手」在獄中 —中國的趙作海冤案

楊偉中

今年5月，一位中國的普通農民成了全國知名的人物。
他是趙作海，河南省商丘市柘城縣老王集鄕趙樓村村民，被法院認定為殺死同村居民趙振晌的兇手，從死刑邊緣撿回一條命，在開封市第一監獄服刑11年，妻離子散，家破而人幸未亡。
4月30日，據信「死亡」12年多的趙振晌突然出現在家中。十多年前，趙樓村村民曾經議論過趙作海與趙振晌的爭風吃醋，鄙夷過和兩人發生「不正常關係」的杜某某，也堅信失蹤的趙振晌已經死亡——如果人沒死，怎麼會不見呢?更咬定趙作海是殺人兇犯——不是他殺的，那又是誰?現在，議論的話題變了：趙振晌還活著，那當初發現的那具男屍是誰?趙作海會被放出來嗎?國家會補償他嗎？又有人會因此案而負責、受到處分嗎？
5月4日，趙作海的親屬來到監獄，告訴他趙振晌竟「復活」了。大陸媒體報導，「聽完以後，趙作海先是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隨後失聲痛哭」。5月9日上午8點多，在獄警的帶領下，趙作海走進了法院設在監獄的庭審現場，審判長宣布趙作海無罪釋放。
「被害人」其實才是兇手
這椿「離奇」案件是怎麼發展的？
1. 年10月30日深夜，趙振晌發現趙作海在村中某女性家過夜，趁夜深熟睡往趙作海頭上砍了一刀，以為人已死亡，連夜逃離了家鄕。
2. 年2月15日，村民趙作亮到公安機關報案，稱其叔趙振晌已經失蹤4個多月，可能是被有宿怨的趙作海所殺。屍體未見，刑警隊就關押審訊了趙作海達20多天。
1999年5月8日，村民在淘井時發現一具無頭、無四肢男屍，村民懷疑就是失蹤的趙振晌。報案後，警方再次抓了趙作海。2002年11月11 日，商丘市檢察院提起公訴，指控趙作海殺害趙振晌，並將趙振晌的屍體肢解、隱藏。
2002年12月，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決趙作海死刑，緩期2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2003年2月13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覆核後做出裁定，核准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上述判決。判決後，趙作海沒有上訴，不過在服刑期間2次獲得減刑，最後被改判為有期徒刑20年。
十多年來，趙振晌大部分時間在家鄕周邊 100公里的地區活動，以拾荒為生。他的身分證曾經使用過2次，1999年，住旅店時曾被別縣的派出所查過，而在SARS期間，作為流動人口曾被另個派出所查過，但沒有公安機關發現他「已經死亡」。
警方的先入為主
冤獄，往往不是單一因素、單一環節造成的，趙作海是一步步地被安上了殺人罪名，幾乎面臨死亡威脅。
首先，是警方的「先入為主」。當地警方憑著「基層工作的經驗」，認定農村犯罪的因果關係很簡單：趙振晌、趙作海兩家族往日有冤仇，近日有桃色糾紛；目撃者看過兩人為情婦打鬥，而包裹無名屍的編織袋片，經趙作海的妻兒「辨認」是自己家中的物品。看起來，殺人動機充分，也有「證物」。
其次，冤案形成的一大關鍵自然是「屈打成招」。趙作海被捕後，被帶到商丘柘城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刑事拘留」，刑訊逼供開始上演。出獄後，趙作海接受中國媒體訪問，描述了當時的情況：
「拳打腳踢，從抓走那天就開始打。你看我頭上的傷，這是用槍頭打的，留下了疤。他們用橄面杖一樣的小棍敲我的膽袋，一直敲一直敲，敲的頭發暈。他們還在我頭上放鞭炮。我被銬在板凳腿上，頭暈乎乎的時候，他們就把一個一個的鞭炮放在我頭上，點著了，炸我的頭」。
「炸一下，炸一下的，讓你沒法睡覺。他們還用開水兑上啥藥給我喝，一喝就不知道了。用腳跺我，我動不了，連站都站不起來」，「銬在板凳上，那三十多天都不讓你睡覺」。
「當時刑警隊一個人跟我說，你不招，開個小車拉你出去，站在車門我一腳把你跺下去，然後給你一槍，我就說你逃跑了」於是，他先後做了9 次有罪供述，也成為定罪的重要依據。
刑求製造出認罪口供與物證
趙作海當時的妻子也被抓起來刑求，關了一個多月，她只得承認屍袋是她家的，但沒承認趙
作海殺了人。原來，「證物」是如此確定的。
「刑拘」40天後，柘城縣檢察院正式「批准逮捕」趙作海，根據是：趙作海口供、刑事鑒定、證人證言以及失蹤的趙振晌等等。
但十多年後，警方承認所謂的證據有很多重大的漏洞。首先，凶器在哪？其次，屍體早已高度腐敗，四次DNA鑑定都未能確定死者身分。何況，當時警方根據殘屍，確認死者身高為170公分，但趙振晌身高卻是165公分。死者，真的是趙振晌嗎？
1999年10月，趙作海案完成了公安部門的「預審」階段，交由檢察院公訴處「審查起訴」。當年承辦的主訴檢察官回憶，「這個案件無法確認被害人身份，所以案卷一到我手裡就退了」，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證據不足。
清理超期飄押反而製造冤案
檢察機關2次退卷，但公安機關並沒有依法撤案放人。當年承辦檢察官稱「如果當時釋放趙作海，社會效果無法估計，放大了講，關著他就是政治需要」。這裡被優先考慮的是政治需要、社會效果（村民皆日可殺丨？），而不是人權法治，於是趙作海仍舊被羈押在看守所裡。
為什麼檢察官又決定起訴了呢？目前看來，有2個因素發生了作用。在局部的層面，柘城縣政法委到商丘市政法委告狀，聲稱此案「事實清楚，證據充分」，而商丘市檢察院竟不予起訴。
而在全國範圍，中國當局正在處理「超期羈押」的問題。根據官方統計，1993年至1999年全中國政法機關每年超期羈押人數總維持在5萬至8萬人間。2001年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下發《關於進一步清理和糾正案件超期羈押問題的通知》，要求全面清理超期羈押問題，要在當年6 月底前全部糾正。
2001年7月，中共商丘市委政法委召開公安、檢察、法院三部門的協調會，依然認定「屍源」問題沒有確定，仍不具備審查起訴條件，不予受理，並要求公安局去做DNA鑒定，但鑒定報告並無法形成結論。
2002年5月，「全國檢察機關糾正超期羈押經驗交流會」中要求，在檢察環節存在的超期羈押案件，要於該年6月底前全部糾正。於是，2002 年8、9月，商丘市政法委再度對趙作海案進行協調，決議檢察院在20天之内必須起訴趙作海。
黨的政法委傷害司法獨立
所謂的「政法委」，是中共黨的機構，卻負責「指導督促政法各部門（公安、檢查、法院、國安等）貫徹執行中共的路線、方針、政策」，「定期分析社會治安形勢，對一定時期本地的政法工作作出全面部署」，也就是實現黨領導司法的機構。在政法委的領導、協調、監督下，一方面，檢察院與法院難以相互制約，另方面，兩者都必須貫徹黨政法委的「協調」意見，實際上也就不可能獨立行使職權。
當年趙作海案的公訴人就指出，如果檢察院的代表堅持自己的意見，就有可能得罪領導，「檢察院、法院只不過是個形式，我們只有服
從」。當時的商丘政法委書記王師燦，在冤案真相大白後則說：自己不是學法律的，而是學煤礦和礦山機電，平時都不問案件。
在黨的壓力下，檢察院迅速起訴、法院迅速審判，20多天内就做出了判決，而庭審僅進行了半個小時。替趙作海辯護的，是一位尚未拿到執照的實習律師。唯一値得「慶幸」的是，法院最後做了「留有餘地的判決」-死緩，趙作海保住了一條命。
犯罪嫌疑人人權保障不彰
像趙作海案這樣「被害人復活」，使得「兇手」沉冤得雪，並非中國的特例，2005年就有著名的佘祥林案。這些案件的發生，都讓中國社會熱烈討論「刑訊逼供」氾濫的問題，此次也不例外。案件發生後，5月30日，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聯合發布了《關於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和《關於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其中規定「以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取得的口供」等6種不能用於「死刑定案」的證據。
只不過類似的規定不是沒有下發過，中國也早在1988年簽署了《聯合國反酷刑公約》，但是中國的法律規定中對犯罪嫌疑人權益的保障相當不足，比如只有會造成嚴重後果的刑求，或多次進行刑求才會構成犯罪，無罪推定原則也沒有全面貫徹，犯罪嫌疑人沒有緘默權等，趙作海案也突顯了政法委對司法獨立的戕害。要扭轉這個局面，需要改變的不只是法律，還有價値體系與政治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