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害死人！ —鹿港幽魂的故事
江元慶
「在杳去的浩瀚司法荒煙裡，過去有多少人曾是林泰治、柯芳澤、張國隆，或是華定國（註1)，而他 們從來不曾被發現過？沒被發現的這群人，是還在暗 夜裡繼續飲泣，還是已在司法汪洋裡滅頂，成了孤魂？」
上述文字，是我在《流浪法庭30年》裡的一段内 容。這段文字是心有所感，而且感觸強烈。因為，追 訪了3年7個月，我才能將「第一銀行押匯案」這個司 法故事儘量完整呈現，還有多少悲慘的司法故事是因 為我不知道、沒看到，以致還沒寫到？
順著脈絡，這番感觸不禁盤據在我的心頭：身陷司 法汪洋，還沒被我發現的人，過得好嗎？還健在嗎？
我嘗試想解開這些問題，但是，一時之間卻不知 該如何解答。因為，上述問題究竟存不存在？即使存 在，他們在台灣一年湧進3百萬件官司裡的哪一個角 落？說真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2008年8月，《流浪法庭30年》出版。沒想到， 不到3個月，這個當初我沒有找、也不知道該怎麼找 的問題，在歷經14個月之後，竟然發展成為另一本 書：《鹿港幽魂——小鎮命案紀實》。
2000年1月24日，鹿港傳出一聲槍響。8年多之後，當我花了 14個月出入鹿港19趟，及奔赴大稻埕、 楊梅、路竹，拼圖《鹿港幽魂》的故事之後，我終於 解開了《流浪法庭30年》裡想解卻始終無從解起的答 案，而且答案竟是如此慘烈：竟然有人打官司打到最 後一槍結束自己的性命，並且留下遣書，抗議司法。
《流浪法庭30年》的司法故事，令人匪夷所思； 《鹿港幽魂》的司法故事，則是駭人聽聞。因為，這 件司法個案中，我舉出法院的公文書證明：司法害死人！
台灣司法問題的嚴重，再一次呈現在《鹿港幽 魂》這個故事裡；歸納來說，至少有4大部份：
第一，司法人員怠惰：
彰化地方法院法官及書記官不知道要查封的土地 位於何處，因此沒有到現場執行查封。為了完成土地 查封程序，法院人員竟然把查封公告張貼在鹿港鎮公 所的布告欄上，地主施能謙渾然不知土地被查封。
司法人員的怠惰，是造成本案的重大禍因之一； 因為，法官、書記官沒到現場查封，因此不知查封土 地之上，還有28口鰻魚池；而且，這些鰻魚池還是價 値不斐的獨立不動產。
由於法官不知道土地的上面還有鰻魚池，因此在 執行拍賣時，逕以土地價格，就同時拍賣了土地及鰻 魚池。離譜的是，在執行拍賣的前一年，就已經有會 計師把鰻魚池的價格列為年度繳稅申報；但是，法官 有卷不查、或是有查卻沒發現。
第二、法院三頭馬車：
在《鹿港幽魂》的個案中，可以發現司法體系所 藏伏的管理問題，為禍百姓之烈。舉例來說，彰化地 院民事庭法官於1986年9月15日做出裁定，只要案件當事人在9月30日之前，繳納117萬元擔保金，就准予 暫停拍賣。
此案中，當事人在期限前繳了擔保金，彰化地院 的提存所也開出了繳費證明；但是，同一個法院的民 事執行處法官，卻仍然強制拍賣，而且是在民事庭法 官限令的日期前一周，就已經執行了拍賣。
第三，審判品質：
本案在長達20年的漫漫審判長路中，二審的裁判 書品質，令人瞠目。其中之最，莫過於台灣高等法院 台中分院的「78年度再字第12號裁定書」。
在撰述本書過程中，「78年度再字第12號」裁定 書的内容，在在與其他法院文書發生矛盾，經我訪談 5位律師，並且交付整套共10件的法院文書，協助檢 閱二審合議庭是否繕寫有誤之後，「合議庭律師」一致 認為：裁定書寫得很亂，並且寫錯3處——原告當成被 告，被告當成原告；勝訴寫成敗訴，敗訴寫成勝訴。
這份法院文書，是「不准抗告」的再審裁定。 1989年1月25日裁定，整整21年之後，才由當事人的 兒子（當事人施能謙舉槍自殺）施仁道具狀向台中高 分院聲請更正錯誤。然而，今年4月9日，二審合議庭 仍認為這份裁定書：「沒有寫錯！」
離譜的是，這份指稱當初沒有寫錯的裁定書，内容即有多處錯誤，其中最明顯之處，是姓名中的三個字，就錯了兩個字。
第四、審判遲延：
如同《流浪法庭30年》般，《鹿港幽魂》的故事 裡，也有審判延宕的問題。例如，本案中，法官是於 1986年9月拍賣土地之後，衍生當事人的漫漫訴訟； 2000年1月，當事人施能謙舉槍自殺，抗議司法； 2006年3月，相對人（洪平治，即標得施能謙土地之 人）病歹歿。
這件官司延伸出許多案外案，光是其中一件「確 認法定地上權不存在」在二、三審之間來來回回。而 且，全案訴訟打到兩造相繼於2000年、2006年死亡， 官司還沒結束。今（2010)年4月及5月，一審繼續開 庭，訴訟由雙方死者的兒子、妻子繼續進行。
這件訴訟，雙方不斷向法院繳錢打官司，地主施 能謙打到身無分文，最後土地不存，終而舉槍自殺。 至於另一方，即向法院標得土地的洪平治，在歷經20 年訴訟之後，卻仍然拿不到土地及鰻魚池，官司最後 打到山窮水盡，晚年住進貨櫃屋，甚至在死前還拿不 到土地。
百姓不斷地繳錢給法院，司法給了人民什麼樣的 服務品質？司法收取了多少百姓的血汗錢？根據我取 得的文件，台灣的司法在最近的10年之間，向全民收取的民事裁判費用，高達712億多元！
追訪《鹿港幽魂》這則故事，身處在鹿港，我彷 如進入一個司法蠻荒的世界；司法在當地，彷如神 話，也像是個笑話。我不斷地追訪，不停地驚訝。因 為，不堪司法憤而舉槍自盡、死陳司法的施能謙，在 當地並非藉藉無名，他是與王永慶、辜振甫同期經商 的產業龍頭；至於官司的另一造洪平治，也不是無名 之輩，他是鹿港養鰻的最大戶。以他們的背景、以兩 人的腰纏萬貫，沾惹官司都能傾家盪產、死不瞑目， 司法不令人悚然？
從《流浪法庭30年》寫到《鹿港幽魂》，我絶 非要老百姓因司法恐懼而恐懼司法；相反的，要掃除「法盲」，唯有讓全民先看到司法、知道司法 司法，我們才有能力監督司法。
人類的文明與進步，往往是透過許多慘烈的個 案，經過改革所換得。從《流浪法庭30年》到《鹿港 幽魂》，慘烈的司法個案還不夠嗎？如果再不改革， 未來誰將成為《流浪法庭30年》、《鹿港幽魂》裡的 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