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義

陳韋賓

GoLocal「行動體驗日」，是青平台基金會推廣的新遊樂概念，強調「參與式旅程」—保留旅行本身的娛樂與探索色彩，同時注入與在地力量的友善交流。透過實訪觀察，親身參與、手作與對話，瞭解我們的土地，認識各地的鄉親，留下獨屬個人、無可取代的回憶與情感連結。
──〈關於行動體驗日〉，2011

旅行的語言，是發現世界，是找尋自己，是離開、是出走......
資本主義全球化，旅行成為製造業，創造、販售無止盡的需求。一百處此生必遊景點，一百道必嘗美食，於是從雪黎歌劇院到埃及金字塔，從日本壽司到法國紅酒，走馬看花的旅行，累積一張張知名景點的相片──前方公仔比著V字手勢──和再多飛禽走獸也填不滿的飲食慾望。遙遠的人事物，一旦分離，從此不再相關。
最早的旅行，是童年的鄉村記憶中，三合院前的門庭，曬著稻穀或是花生，祖父母熟練地用結著厚繭的雙腳翻動稻穀，偶然一句對話，說著孩子們不懂的農事。是圍牆邊的土芭樂樹，果實熟透落地，迸開的綿細甜香，等不及父兄便夥同親友弟妹爬上摘採，就那麼坐在樹杈處大快朵頤。有時提著鐵皮水桶，在夏日午後偷偷跟隨鄰家大哥去抓泥鰍，氣憤的要跟在身後愛哭愛跟路的小弟回家，卻又怕洩露了口風，小手掌牽起比自己還小的手掌，一群孩子，身高像階梯排列，小心翼翼走在水塘泥濘之中。
而後當稻田翻起高樓，田埂闢成道路，天際線消失，灰色雲霧籠罩成家立業的鋼鐵建築，土地成了裝飾在相框裡的風景，被摧毀的將不止是記憶、情感、糧食和土地。朦朧月色下，再沒有坐在茶几旁閒話家常的親戚鄰人，取而代之的是巷道裡匆匆而行的身影;再沒有牆上喀喀喀喀的壁虎叫聲，隱約可聞的是呼嘯而過的警笛聲。記憶、書本和現實的差異，上一代的失落，新一代的迷惑。旅行，究竟是原鄉的追尋，或者，原鄉的背棄?
Golocal，想像一種旅行，與鄉土重新產生連繫。南庄鄉內傳統客家聚落，重新上漆的開莊大井、斑駁的二層式洋樓訴說曾經的繁華。阿伯公獨自守著碩果僅存的土礱技術，明白傳統的技藝終究抵不過時代的洪流，抓一把礱出來的糙米，笑了笑交到年輕人手上。阿福伯一生都與礦業脫不了關係，年過古稀還在田地上蓋了一座礦業博物館。我們不做礦工了，但要讓年輕人知道那個年代。回鄉青年說，這裡有數不盡的故事。
Golocal，實踐一種旅行，跟隨心情前往，出走就是「回家」。二、三重埔，竹東大圳灌溉百畝良田，稻米比賽的常勝軍。這裡的農民不單種作了得，抗爭手法更有一套。未解禁的年代就曾發動所有車輛、農具，圍堵癱瘓科學園區。原來當時奇蹟的年代，政府發展經濟的大筆一劃，預告著工業區的設立，就此展開住民30幾年對抗徵收的歷史。也因為這份團結與認真，臨近市區、地圖上毫無觀光景點的農村，紮實的農作功夫、樂天好客的農民成為最吸引人的風景。始終為朋友敞開的穀倉大門，毫無吝惜的保留一分田地，讓不曾接觸農事的年輕人晨早下田插秧。盡管秧苗插得歪七扭八，「這片田是你們的，一定照顧好等你們回來收成」，豪氣中透露出自信。穀倉裡那些閒談歌唱烤肉，流動的何止是新磨冠軍米的芋香味和剛烤出爐的地瓜甜香?那是回歸田野的悠閒、熱情真誠的友人、抒解煩悶的自在莊園。簡單的行裝，跳上車輛，隨時能夠「回家」的旅行。
感受一種旅行，把感動化為行動。百年不改的彰化芳苑海岸，是堅定不變誓言的最佳見證。漫延6公里的潮汐漲退，海風刻劃收蚵漁民滄桑而安詳的臉龐，人和景交織單純而美好的景致。過去輕率的政策，讓非原生種的紅樹林，強橫奪佔雲林莞草的世界，摧毀原有生態的美好。於是，在泥足深陷的潮間帶拔除紅樹林，鹹的汗水滴在鹹的海水裡，步履維艱的每一小步，都是保護生態意義非凡的一大步。也正是這一小步，讓從未走上街頭的年輕人，願意參與遊行，向逼迫白海豚轉變的荒唐政策發出怒吼，讓參與的力量產生意義。
或許也重新找回探索冒險的精神。Pangcah族人帶著眾人溯溪而上，腰際的佩刀在山林間闢出道路，回到那信仰跟祖靈守護著，原初的達蘭埠部落。沒有電力的部落，族人以堅守的換工制度Malapaliw，辛勤耕作著漢人稱之為萱草的金針花。那是黑暗部落不日花，牧師說。看著年輕人腰下彎拙劣拔著雜草，一個不小心就誤割了金針，獵人黝黑臉龐上是陽光般的笑容，令人更加羞赧。升起營火，理事長說著部落的傳說與過往，新奇的故事正說明我們未曾真正用心了解島上的族群。帶上獵槍，獵人走向暗夜密林，飛鼠是傳統的獵物，山豬牙是勇士的象徵，夜間出發清晨返回，將燃盡的營火指引勇士回家的道路。群族的和諧，從傾聽和理解開始。
Golocal的旅行，唯有親身參與，才能產生最多的感動。20名青年，來自十數個不同地點，為了25個理由造訪，產生了30種想法，卻願意為了一個共同的願景攜手完成「任務」。和在地人事景物產生交織，人的故事才是旅途中最美的風景。雙修又輔系的男孩是一個人來的，話不多，面容中有種恆常的沉思。為了「體驗」而來，從此之後總在名單中見到男孩的名字。他笑著說每次旅行都是美食，Golocal應該改名Gofatter，神采中有幾分得意。那是比別人親近這片土地鄉民，做過更多新奇事物，收穫豐富的光榮感，這些事，書本裡的賢哲名言、知識定理找不著。而美味，其實沒有秘方，自然生長的食材，加一杯真誠、幾匙付出，以共享提味，上桌的是此後難忘的聚會。
旅行經驗比我豐富的女孩問我:跪下來所拍到的角度比較美麗嗎?從沒思考過的問題。也許只是想知道，從100公分的高度，看到的世界會是怎樣的世界。原來在旅程中，美麗的眼睛會陪伴旅人發現新事物。信仰的人雙手合十，宣讀佛號，或者比劃十字，奉主之名。而我們知道，只要伸出手掌，牽起身邊人的手，世界就有了勇氣。圍繞著營火，就有了溫暖，黑暗的天地因此亮起星星的螢光。旅行的意義，就此不同。
藉著親身體驗，實際參與，旅程的一切人事物都產生了連結，旅行的實踐於是產生了意義。帶著旅人的心前往，和鄉親結為友人，歸屬於土地成為家人。年輕的旅人，在名為「家」的國度裡，他們正聆聽土地的脈動，感受人事的悵惘，交織彼此的情感──有朝一日，說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