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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執拗的罪與罰—《手紙》觀後

吳豪人

「犯罪者必須覺悟到:自己的罪行,同時也將使自己家人的社會性人格毀於一旦。為了證明這一點,歧視誠屬必要」
──東野圭吾『手紙』
『手紙』這部電影談的是「罪與罰」,只不過受罰的是無罪的人,也就是犯罪者的家屬。近代刑法的基本設定之一,就是「個人造業個人當」,絕對禁止株連九族式的連坐刑罰。然而現實社會,卻未必能夠如此理智而明辯。
出於對犯罪者的憎恨與恐懼,連帶的也憎恨、恐懼與犯罪者血脈相連的親屬──在人類社會中,似乎是一個常態現象。「犯罪加害人家屬」因此往往在整個社會「暗默的共識」底下,被剝奪若干甚至全部的社會人格,以致淪為一種奇特的賤民階級。
為什麼奇特呢?最簡單的原因是,犯罪者家屬並不是犯罪者,卻必須忍受代罪羔羊的角色。這和人類社會長期以來恐懼漢生病(舊稱痲瘋病),從而也排斥病患的健康血親的結構很相似。如果犯罪者和漢生病患已經被隔離,社會的歧視更只好全部朝向他們的親人。
犯罪者家屬在飽受歧視之餘,最容易被引發的,有2種現象:其一是轉而憎恨、甚至攻擊這個不講理的社會。例如松本清張名著『砂之器』的主角,為了掩蓋自己「痲瘋之子」的出身,不惜殺人。不過這種激烈的抗議行為,卻恰好正當化了社會的歧視,「證明」了「犯罪者的血親體內,必然流著犯罪的血液」。
另一個情況則是,憎恨拖累他們的犯罪者,憎恨自己的親人,決心斬斷家族關係。這是電影『手紙』裡殺人犯的弟弟武島直貴的困境。直貴不是與天地人間獨相抗的悲劇英雄,他只是一個平凡眾生,他並不想與社會對抗。「幼失怙恃,由唯一的哥哥扶養長大」的設定,只不過是作者賣弄的狡獪,增加直貴心理掙扎的戲劇張力而已。就算他雙親俱在,家庭富裕,面臨的抉擇也無不同,而且或許更痛苦。社會歧視的「彈性多元」、振振有詞、無所不至,遠遠超過直貴的想像。或許也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關於社會歧視如何雄辯,如何令心懷不平的犯罪者家屬啞口無言,電影遠不如原著小說解釋得冷徹。在電影中,那位電器公司的老社長,是少數兼顧「社會通念」與人道主義的睿智長者。他的訓誨,對於直貴是一個救贖,決心從頭出發,而且也得到真正的愛情。可是原著裡這位平野社長,卻是一個代表「日本共同體」村民全體意見的老族長。他解釋社會為什麼歧視犯罪者家屬的理由如下:
「一般人都希望遠離犯罪的威脅。大家都不願跟犯罪者,尤其是強盜殺人犯這類的兇惡罪犯有任何的牽纏關連。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惹禍上身。所以排斥犯罪者或他們的親人,是非常正當的行為。或許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本能」「你恨不恨你哥哥是你的自由。可你恨我們就不對了。老實說,我們是非得歧視你不可的。因為這樣才能讓所有的罪犯痛徹領悟到:自己的行為,將使家人受苦。」
等到直貴與太太由實子發現,這種社會歧視的犧牲品居然延續到了下一代,就有點沉不住氣了。電影在此採用的策略,是妻子與摯友鼓勵直貴「堂堂正正,勇敢無畏的面對」。但是,原著顯然拒絕相信如此廉價的溫情主義。直貴忿忿不平的質疑,當完全無辜的女兒也必受到歧視的時候,他們也得坦然接受嗎?老社長的回答是:
「在這個情況之下,確然應該如此。畢竟(她的伯父)是強盜殺人犯呀」「對親人的罪行毫不隱瞞,堂堂正正的面對社會的歧視,一定會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你們夫妻是這麼想的對吧。年輕人的想法實在太單純,太幼稚了......就算大家都假裝沒這回事,和你家交往,你覺得哪一方的心理壓力比較大?你的家族呢?還是對方呢?」「你們老把『堂堂正正做人』掛在嘴邊,但這真是個苦澀的抉擇嗎?我可不覺得。坦白說,我認為這是個只讓你們自己好過的輕鬆抉擇。」
簡單的說吧,平野的意思是,直貴們的贖罪,甚至還沒真的開始。
那麼,犯罪者家屬的代罪羔羊角色,究竟要扮演到什麼時候呢?如果照日本社會的傳統與歷史,答案恐怕是:世世代代。日本社會裡的賤民階級「部落民」就是如此。而他們甚至不是犯罪者的後裔,而是宗教異端、政治失敗者的後裔呢。但只要社會歧視的時間夠久,歧視的原因就不再重要了。
因此,電影裡(原著也如此),直貴最終選擇了接納兄長,不見得只是對於「罪與罰」有更深沉的體驗(與犯罪被害人家屬的一席話當然很重要),恐怕也因為他終於發現,這個烙印就像基督身上的「聖痕(stigma)」,只要是猶太人,都逃離不了這個原罪。
在小說文庫版的「解說」裡,解說者井上夢人提到一個故事。英國公視曾經打算開拍一部電視劇,主角是已故的約翰藍儂。試鏡時,一位沒沒無聞的演員因為長相酷似藍儂而獲得拔擢。沒想到卻被藍儂的遺孀大野洋子激烈反對而作罷。理由非常奇妙,因為這個演員的本名是MarkDavidChapman──和殺害藍儂的兇手同名同姓,如此而已。洋子毫無道理的牽怒,對這個演員而言,簡直是無妄之災。諷刺的是,當年洋子在藍儂遇害之後,還在朝日新聞大登廣告,說自己從這樁悲劇所獲得的教訓,就是「趁我們還來得及,要打造一個以愛情與信賴為基礎的社會」,如同藍儂的名曲「Imagine」!
仇恨之於人,甚矣哉。
只不過,這麼持久而廣泛的社會歧視,就能嚇阻犯罪,令有意犯罪的人懸崖勒馬嗎?
也許,我們都應該重新傾聽藍儂的「Imagine」。對於這首曲子,發自真心的同意與不同意,將決定我們所屬的社會,是陰森執拗,還是救贖超克。當然,這是選擇,沒有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