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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遠方的槍聲在耳際響起

顧玉珍

五月十九日凌晨,美麗的千島之國印尼響起了鎮壓人民的槍聲,梅嘉瓦蒂總統所簽署的總統令中申載:「…..亞齊省(Ache) 實施戒嚴。戒嚴期間,軍隊有權逮補一切可疑分子、禁止通行、實施宵禁,有權殲滅一切膽敢反抗的分離武裝分子!」隨後,當地駐軍將領宣佈:對「自由亞齊運動」 進行全面總攻擊。於是,三萬名政府軍全部出動,內戰爆發。

這是自一九七五年印尼入侵東帝汶以來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遠方的槍聲,傳到台灣,靜靜躺在報紙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裡。電視新聞則趕在後SARS的氛圍裡,努力促銷東南亞旅遊,尤其是印尼峇里島低價豪華之旅。嗅覺不敏銳的話,根本無法從中聞到一丁點微弱的硝煙味。何況在我們這個佈滿噪音與空氣污染的島嶼上,我們的感官早己鈍化。

然而,我的視線卻被這小角落的新聞捕攫住,貓似地拱起全身的神經,因為腦海裡出現我的朋友山蘇與拉荷憂鬱的面容。

山蘇與拉荷是我在日內瓦認識的朋友,來自亞齊的年輕人。

二十三歲的山蘇,瘦又黑,十八歲就投身社運,昂起頭臚向上反抗印尼中央政府之暴行;也拉起褲管走向民眾,進行草根組織工作。在世界各國非政府組織(NGO)匯聚的場合裡,總見他皺著濃眉扯拉喉嚨,用「沒有一句文法是對的」英語,揭露亞齊省在印尼嚴厲軍管下人權被侵害的實況,並提醒國際友人們人民自決權的重要性。從錯的英文中聽見對的信念與勇氣,我以及其他朋友們深受感動。亞齊,這個原本陌生的他方與人民,成為我們共同關心的對象。

彈著一手好吉他的山蘇總是央著我唱台灣民謠,他便循音捕捉調性,以吉他伴奏。問他:「你哪時候開始學吉他的?」答案和他的英文一樣:「我沒有學呀。」山蘇的英文、吉他,還有運動的理念,都是從生活中生出來的。

在四月微寒的夜裡,我與山蘇在老城的廣場上喝啤酒。在這七個星期間,亞齊當地的同志們已經失蹤至少六名了,生死未卜。我問他:「你回去後,會不會有危險?」他淡然回答:「沒問題,我早就準備好隨時為我的信念而死。」然後,認真地跟我談起他的歐洲巡迴演說計劃,他希望亞齊問題能與東帝汶一樣,受到國際重視與支持。

拉荷是一名法律系的女大學生,比我們晚一週抵達日內瓦。Franziska帶她來到我的宿舍。她剛從亞齊飛了十七個小時而來。握手的時候,感到她的冰冷與緊張。拉荷的英文比我更差,我可以了解她初至異鄉的緊張與不安。Franziska將她「寄放」在我這裡,等待空房間。黑臉黑手的她,穿著湖水綠的毛衣,頭頸用白色圍巾謹慎地圍起,標誌她忠誠的穆斯林信仰。在喝了一杯熱咖啡與幾口麵包後,便裹著棉被在我床上昏睡。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了在亞齊籌辦一場遊行而遲到。而在此之前,她曾經因為擔任某次示威遊行的召集人而被判刑入獄,六個月。這個率直勇敢的女孩,總是瞪大眼睛猜測陌生的英語中的含意,毫無懼色。猜錯了意思,就笑著敲打我的手臂。

看到印尼政府鎮壓亞齊的消息,過去遠在天邊的新聞場景突然離自己很近,彷彿置身軍隊的射程之內。我從網路的人海中找到山蘇,他回信說:「我還在歐洲巡迴演講,有家歸不得。真希望情況能好轉,然而,今天總是比昨天更糟糕……由於受到伊拉克戰爭的鼓舞,軍國主義與軍事權力在東南亞各國更形高漲,只要瞧瞧印尼、馬來西亞、緬甸、泰國、菲律賓的發展便知。東南亞正面臨一場新的睹局,而印尼軍隊正利用亞齊的衝突打政治牌,以贏得霸權。不幸的是,他們並不知道如何贏得民心,而我們就在這裡…..」

■ 從台灣到聯合國

我們在這裡,相遇。
二00三年三月八日,我慌亂地結束手邊的工作,飛往日內瓦,參加當地人權組織International Service for Human Rights(以下簡稱ISHR)所舉辦的為期七週的「日內瓦國際人權法與外交培訓課程」(Geneva Training Course in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Law and Diplomacy,以下簡稱GTC)。

將近廿小時的飛行時數中(為了省錢而選擇需要兩次轉機的航班),除了密集工作後的疲倦,還嘔著一些氣。因為原本答應給予此行全額補助的外交部,在臨行前兩天才告知只補助機票。對於這種背信官僚的作業方式,我選擇了最笨的抗議方式──完全自費,拒絕補助。可是對一個收入微薄的社運工作者而言,到全世界消費最昂貴的日內瓦進行七週訓練的課程費用與生活費,著實是一大筆負擔。當初若非以為有補助,恐怕也不會毅然決定成行。如今,費用早已滙往主辦單位,機票也訂妥,萬事俱備,騎虎難下,因此硬著頭皮,陪上家當,上路。

日內瓦,我來了。幸好,我來了。七週未過完,我便已經知道此行值得。

主辦單位國際人權服務(International Service for Human Rights, 簡稱ISHR)創立於一九八四年,為了協助各國的人權組織與人權工作者善用國際人權機制,每年假聯合國人權委員會開會期間舉辦相關的訓練課程,邀請資深的人權運動者授課,理論與實務並濟。為了確保學員是「真的」人權工作者,半年前便截止報名,從申請資料與推荐書中審慎評選出三十五名學員,並協助尋求贊助單位(因為我一開始以為已獲外交部補助,因此未要求協助)。

受訓期間,來自各國的學員們共同學習國際人權法與相關機制,也實際參與為期六週的第五十九屆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會議,實地觀察其運作,並嘗試操兵演練。因為,知識如果只是知識,不過也就是裝飾在文人雅士頭上的方巾。人權知識之所以可貴,就在於其得自生活實踐的智慧,又驅策著社運者性命相搏以踐之。

在這裡,有幸認識許多以人權工作為職志的同志們。除了亞齊來的山蘇與拉荷,還有在巴勒斯坦、尼泊爾、肯亞、伊索比亞、盧旺達、巴西、阿根廷、西班牙、美、英…各地非政府組織裡的人權工作者,齊聚一堂,報告討論各國的人權現狀與歷史背景。分享各自的實務經驗,也分享如氣泡般不斷湧出的思鄉病,勇敢與脆弱裸裎相見。

人權無國界。每個人,都努力地理解他人,也讓他人瞭解自己國內的問題。我硬著頭皮用不流利的英語報告,投影機、海報都用上了,從台灣的人權發展簡史談到蘇建和案,朋友們南腔北調表達對蘇建和三人現狀的關心,也對台灣參與聯合國人權體系的特殊處境不吝獻策。下課後,很多同學跑來向我說:「It’s lovely.」LOVELY? 是指報告還是人? 無論如何,還是被鼓勵到了。尤其當講師談到NGO如何近用國際人權機制時,非洲朋友MUNA提問竟是:「How about Taiwan? 」然後裂嘴抛來一個很像黑人牙膏的友愛笑容。

在人權委員會的大會上,我們既是觀察者,也是參與者。既見識到國際政治權力彼此利益勾串的嘴臉,也目睹NGO試圖在劣勢中開闢發言空間的窘境與努力。

NGO在聯合國的發言時間逐年縮短,血淋淋的人權事件都只得濃縮在三分半內說完。千萬人的生死之事,被擠壓在無數的悲慘事件中,零碎化。可人權鬥士們還是聲嘶力竭,因為在強權的世界中抗爭,就必需緊抓著任何一個可能發言的空間與時間。東帝汶不就是在這樣的國際局勢中殺出重圍的嗎?

除了參與大會,NGO也利用這段會期彼此串聯,或向各國政府代表進行法案遊說,或在週邊的會議廳召開各種主題的研討會與座談會。在關於婦女議題的會議上,意外看見許多上了年紀白髮蒼蒼的阿婆們,她們有些是戰爭中的受害者或慰安婦,後來成了人權悍衛者。我的對面,坐著一位阿婆,將灰髮細緻地挽成髻,鼻樑上掛著一付金邊眼鏡,一邊傾聽台上的報告,一邊低頭速記,淡綠色的圍巾從蒼白的頸項垂下。婦女發皺的嘴角偶爾咂兩下,周遭的皺紋便聚成一把正要張開的傘。另一位婦人,用她佈滿老人斑的手,捲繞著耳機電線。她們曾經遭受怎樣的苦難?又是怎樣的信念與力量支撐至今?

控訴的聲音不絕於耳。伊拉克婦女團體舉出死傷親人的數據控訴美英聯軍、西藏的老政治犯控訴中共、香港民主人士舉辦人權基本法23條的說明會、尼泊爾的朋友批判歧視性的種姓制度......當然,還有我們亞齊的朋友向世人發出的急救訊號。

遠在他方的人權問題跳近眼前,亞洲、美洲、非洲、澳洲、歐洲,全都成為命運共同體。以往國內頻頻吶喊的「與國際人權接軌」,突然從一個口號變成一條具體的線頭,握在手中等著穿針引線。

從台北到日內瓦,原來並不遠。遠的是我們慣於被遮蔽的眼界與心靈。

■ 從聯合國到台灣

行前,在向外交部申請補助的企畫中寫道:「台灣自一九七一年退出聯合國之後,同時也隔絕於以聯合國為軸心之國際人權體系。然而,這三十多年來卻正是聯合國推動人權公約化及機構化最積極的階段,我們卻無法與此人權發展體系共同成長。台灣若要實質參與國際社會,走向人權立國,應及時迎頭趕上國際人權標準,並了解國際法及相關機構的運作,確實與國際人權體系接軌,進行跨國市民社會NGO的聯結。
有鑑於此,國內人權工作者參與ISHR主辦之培訓課程,有其重要意義:一則,可充實國際人權知識,了解國際人權法與機制之運作,提升國內人權保障;二則,可藉此機會親身投入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之會議進行,作為日後實際參與之準備;三則,與各國人權工作者一同學習,經驗交流,不僅了解他國人權狀況,亦有機會讓他人認識/了解台灣的人權現狀,奠定跨國串聯的基礎。」

以上,是實話,也是企畫案中常見的大話。外交部在網站上媒體上夸言要協助民間社會(尤其NGO)與國際接軌,立意雖好,但是國際會議何其多,許多人用一紙包裝精美的企畫書作為提款卡,就可以假公濟私用納稅人的錢出國,並累積「國際經驗」作為個人資源。因此,對於一個尚不確定是否真有價值與意義的訓練課程,自費出國倒又令我有種踏實的心安,雖然被同樣從事社運的妹妹譏諷為「少奶奶式的骨氣」。

在經濟、文化與人口的全球化趨勢之下,人權問題涉及的範疇亦跨越國界,成為全球化的問題。許多人權侵犯的來源、受害者、保障機制都已經超越單一國界,例如移民勞工或婚姻。人權不只是普世性價值,更亟需國際社會合作打造一個跨國性的世界公民社會(world civil society),藉此來保障與促進人權。聯合國成立至今五十餘年,在強國環伺各懷鬼胎下,猶如它廣場上的「跛腳椅」(Broken chair) 一樣,站不穩,但是至少是目前舉世公認的國際人權中心。況且,還有許多NGO努力著讓它在人權的腳跟上站穩。我們如何能自外於此?

「台灣走出去」、「人權外交」,近年來這些口號聽得令人耳朵長繭。然而,我們看到的卻是各種犧牲人權換取政治經濟利益的作為:台商在東南亞國家剝削勞工、政府動輒以外勞名額換取他國航權、立法委員說「中共如果砲彈不對準台灣,我們就對中國新娘好一點」……在旅遊業興盛的台灣,走出去不難,國際經驗也不算什麼。重要的是「經驗」了什麼?或是對外提出了什麼經驗?若是讓口水多過於汗水的國際掮客或政客白手套假NGO之名進行「人權外交」,即便英語再好,學了再多西方國際禮儀,只怕與各國真正的人權工作者一交手,就露餡了。經驗,是無法作假的。有沒有做事,為了什麼目的而來,明眼人馬上看穿。

比起政府間的虛偽交情或教條式國族主義者的排他性,人權工作的可貴處在於回歸平等自由的人性與道義。來自他方的朋友們彼此鼓勵,相約合作。在彼此了解或共事的基礎上,建立互相信任與支援的關係。人權工作,說到底,也就是「做人的道理」。人權串聯,其實就是真誠結交朋友,人溺己溺,如此才能論及「道義上的支持」。

由於中國施壓與過去的威權統治,台灣長期處於國際孤立的狀態。然而,自一九八0年以降,民間社會逐漸成形,社會運動蓬勃發展,各種人權議題以社會問題的面貌浮上枱面,並有許多非政府組織紛紛成立,包括勞工、婦女、原住民、兒童、外勞、環保、老人、同志等等。相對於政府與一般人民之缺乏人權意識,台灣的社運工作者則是從抗爭經驗中磨勵出強烈的人權意識,以及草根組織能力,而這正是我們建立跨國民間社會的基礎。

只要用心傾聽,他方的槍聲原來在耳際。從台灣至世界,我們終將看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