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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灑、率直、帥氣走一回的人生─紀念楊興生老師

高榮志

「我剩下沒有多少年,也許我活到一百歲,也許只剩五年,很難講。我有一次開車到花蓮的時候,前面有一台大卡車,輪胎爆胎,就『蹦』,飛過來,剛好從我上面飛過去,稍微低一點,就撞到了。都來不及反應,爆發力很大,爆胎…。」
2013年11月初,依約,打了個電話給楊興生老師,詢問老師作品的進度如何。談笑間,沒有任何的催促,任何的藝術都要醞釀,時間是重要的成分。何況,楊老師每年是特地繪一幅畫給司改會義賣,全然地裸捐,還自掏腰包裱框包裝,心中只有滿滿的感謝。電話那頭,他一貫笑矜矜地問我:「今年募款聚會何時?」我回答:「下禮拜六。」他聽起來胸有成竹,「不用擔心,下個禮拜來畫室之前,再給我個電話就是了」,繼續解釋道,「作品前些日子已經完成,還有點不太滿意就是了」。我只笑,並未接話,畢竟不懂畫,沒再多問什麼,只能噓寒問暖,「淡水冷,要多保重」,特別提到最近司改會來了不少的年輕人,農曆年前一定要再去淡水拜訪一趟,他爽朗地連聲答好,更是強調,「人多很好呀,越多越好,來讓我請客」。掛了電話,心中盤算著,待月中募款茶會忙完,應是去拜訪他的好時機,沒想到,向來守諾的他,月底失約了。
第一次聽到「楊興生」這個名字,是從蘇建和的口中。老蘇常常三不五時就打電話給楊老師「腮耐」,據老蘇說,那時候楊老師在電視上看到他們三人的報導,很想幫些什麼忙,就半開玩笑地說,如果蘇建和去拜訪他,他就捐畫義賣。老蘇去了,也就此開啟楊老師捐畫給NGO義賣的歷史,人本、台權會、司改會等等,都是這樣開始和他結緣。當時,我還不曉得他是誰,只知道是個台灣畫家老前輩,一路從江西、香港、逃難到台灣,他似乎很疼蘇建和,這個疼惜的感覺,不知道是否和他小時候在中國的逃難有關。數年後,第一次見到楊老師本人,率真的言談,在他身上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逃難或被迫害的滄桑之情,反而樂觀開朗,一派老頑童式地玩世不恭,當他提及小時候看過提大刀、尋仇、砍頭、血淋淋拎在手上、走在街頭的場景,下一句話則是欣慰地說,「台灣現在真的還不錯」。他也說,其實他經歷過很多,但就是比較開朗,蘇建和也比較開朗,「這樣比較好」。
每次和楊老師聊天,他最在乎的,還是畫家能不能活下來的問題。他說,光是淡水地區,就有上百名畫家,基本生活都有問題,有的連一個月四千塊的房租都付不出來。他說自己很幸運,至少還可以自立自足,也可以過著單純的藝術創作生活,繁瑣的管理或行銷事務,都可以交由別人來處理。但是,他念茲在茲的是,如何去幫助這些辛苦的畫家,他說文建會的預算很多,但是也不可能會拿出來,替這些為藝術理念堅持的人,付這幾千塊的房租,資源都是被那些與政府關係好的人瓜分掉了。他也曾鼓勵要買畫的朋友,不要再買他的畫了,也不要再一股腦地跟隨著潮流,收藏名家,他甚至會帶著友人去巷弄間,買未成名畫家的畫。雖然,他的朋友事後總會開玩笑地抱怨,老楊的話不能隨便亂聽,大部分都是賠本生意,他說會漲價的畫,總是沒有人買,說會跌的名家,還是漲得亂七八糟。但也就像這樣,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就是這樣率直、盡力提攜後輩的人,捉弄他一頓之後,也就算了,就是衝著他的俠骨風格。他總是感嘆著,他走藝術這條路,是很理想,但可惜的是,只能顧到自己,沒辦法照顧別人,有時候想幫一些藝術家,辦畫展啊、賣畫呀什麼的,但是能力卻很有限。
楊老師親身的感受,這幾年來,台灣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人權的問題,他並不是很熟悉,但是,他對於司法的不公平,感受很強烈。個人的力量很微薄,但是,總是還可以做些什麼。他說,台灣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他並不是受害者,甚至於,反而有利可圖,但是,他卻覺得很痛苦。他說,這幾年,每年只要賣十來件作品,就可以存活,買畫的人也都是有錢人,但是,在他的理想中,他希望推廣藝術,並不是認為畫家的畫作,一定要越高價賣出越好,寧可價格平凡,讓更多的中產階級可以買畫、接近藝術品,把藝術的美,融入到生活之中。所以,他的痛苦來自於買畫的人變少了,中產階級不見了。例如,過去有小學老師,花六萬塊買他的畫,還分期付款,因為真心喜歡才買,非常珍惜那幅畫。對一個畫家來說,很珍惜他的畫,心中的滿足感,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他每年賣十來件的作品,就可以生活,賣畫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這又不是他所企盼的,所以,他真心地覺得痛苦。就我看來,這是楊老師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和同情心,不只是藝術品,舉凡任何真、善、美的事物,只要他覺得很不錯的,他就會不吝嗇地和每一個人分享,這也是他為什麼總是要請人家吃飯,不斷介紹好餐廳給朋友的原因。
楊老師的觀察入微,心思細膩,情感寬厚,對於「正義」很有一套想法。那時候,王建煊要選台北市長,他嚇得要死,聖人要治國,像他這樣的人,以後還有什麼好混的,從小就東混西混混出來的,最怕的就是完美的聖人。而對於司法的不公正,也覺得很痛苦、很難忍受,也因此,一定要支持司改會。楊老師已經忘記,如何和司改會結下不解之緣,他只認定,司改會有沒有在做事情?做的事情,是不是為了台灣好?他總是說,台灣很可惜,藍綠一直鬥爭地太嚴重,沒有真的在為台灣做事情。他承諾,只要司改會一直這樣下去,他就會一直捐畫給司改會義賣。他說:「『行銷』很重要,怎麼樣讓人家有一個管道可以支持司改會,叫好不叫座,也不行。而司改會最起碼,有人在呼喊,最起碼,要有一些反抗的聲音,『司改會力量不夠,司改會那麼少的人,我也知道,但是,一定要有一些反抗的聲音出來』。司改我認為是最迫切的,只要司法建立一個很好的權威,一切就會慢慢地變好。」要做事情,經費上,沒有還是不行,做很多事,還是要錢。
楊老師的詞彙不多,講到司改會時,只是不斷地說:「你們司改會沒有話說、沒有話說、沒有話說…」。他的瀟灑、樂觀、和頑皮,是很有感染力的,也就是這股率真又帥氣的活力,讓人不捨他的離去,只是夙昔的典範,讓人在回憶這些不捨時,嘴角卻又掛著笑意。我想,這就是楊老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