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楊興生
蘇建和
楊興生老師的父親曾任警務高官,因他父親先隨國民政府遷台,還來不及逃亡的楊老師在大陸上被列為黑五類,那時才13歲的他就遭迫害莫名地坐了冤獄,或許因為如此際遇,楊老師一直對人權法治非常注重關心,並且實際捐贈自己的作品幫助相關團體作為改革經費。
我在2003年6月認識楊興生老師,當時是與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的吳麗芬執行長及人本同事去淡水的竹圍工作室拜會他而相識。當天因為相談甚歡,又楊老師覺得我的個性很像年輕時的他,而與他成為忘年之交。這幾年楊老師常打電話給我,並關心我的生活是否過得如意,印象最深刻是2003年中秋前夕的晚上,楊老師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去工作室找他,因時間已晚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說你趕快來就對了!我也沒多問就從基隆過去找他。見到楊老師,他整個人幾乎快被油畫顏料吞噬,約百坪大的工作室中央放著一幅幾近完成的百號抽象油畫作品,他放下彩筆敏捷地拿起兩個杯子及一瓶紅酒,笑著告訴我快跟他到工作室後頭的庭園去。我們一起坐在庭園的椅子上,楊老師倒杯酒給我,然後說:「你抬頭看看今天的月色是不是很美啊!我想你已經好久都未能這樣欣賞美麗的月色了,所以趕快找你來一起欣賞。畫畫跟人生是一樣的,必須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他人;必須先愉悅自己,才能歡愉他人,也才能蘊藏真正的美,你說是不是?我們來為這美色乾杯,也為明天乾杯!」楊老師就是這麼體貼的一個人,完全會為朋友著想。當晚我慢慢喝完一杯酒就醉了,躺在沙發睡到天亮,醒來的時候楊老師還是神采奕奕!而那幅作品也已經完成,不僅完成也讓我的心平靜而感動。
2005年我接到當時司法改革基金會高湧誠執行長的電話,高執行長想跟楊老師募畫義賣。我連繫楊老師,他馬上答應可以全額捐贈畫作義賣,他謙虛地說他是一個畫家,只對繪畫專精,但是對於教育、人權、司法改革的關心從未間斷,因為他熱愛這塊土地!若上述三樣不能做好,我們台灣是不會更進步的。而後楊老師每年持續捐贈佳作給我們這些公益團體義賣,並堅持無償捐贈。非但如此每年還會找我去了解教育、人權、司法相關事宜。我們感謝楊老師的義助,但楊老師總是說:「你們團體比較辛苦啦!若不是你們的堅持及努力也不會有那些許進步。」楊老師常常自己一個人到台灣各地寫生,晚上休息時間會看第四台評論節目,有一陣子常常看到高湧誠及林峯正兩位律師上節目與他人評論、辯論,有一次楊老師忍不住就打電話給我說:「這麼老實又認真在做事的人,上節目被欺負我看到很生氣,出一張嘴人人都會,但認真實踐的有幾人?今年一定要更用心繪畫捐給司改會義賣!」楊老師就是這麼可愛的一個人。
楊老師從抽象、半具象到寫實,無所不能。而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從美國到台灣,他前後開過七家畫廊,堪稱畫廊界的「祖師爺」,這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楊興生老師。但很多人不知道楊老師為何不在他的作品裡呈現人物,他所有的作品裡絕對不會出現人。
楊老師為人灑脫風趣,每每可以道出令人津津樂道的趣事。關於作品裡沒有人這件事,他常說的版本是:民國七十幾年,當時軍方高層出了高價要他幫當時蔣總統經國先生畫玉照,因為人物寫實畫是他的強項之一,但是軍方高層派了兩個全副武裝的軍官全天監督他畫畫,因為壓力大不知怎麼畫,只好生病每天在醫院吊點滴,後來蔣總統逝世才鬆一口氣(楊老師強調這是真實的故事)。而不在畫裡畫人物是因為,他親眼見到台灣的原始之美,但同時也在人為破壞中急遽的消失。「我能為這塊我熱愛的土地做些什麼?」楊老師更明白自己的職責,必須把台灣各角落的美保存起來。正因為人,我們擁有的這片土地的美正在消逝,所以楊老師堅持不在畫裡畫人,即使曾多次有人提著一大袋現金請他畫人或國外風景,楊老師每次還是爽快拒絕,堅持只繪畫台灣!楊老師就是這麼堅持自己理念的人!
2005年後楊老師身體開始出問題,幾次進出醫院他也是坦然面對,不會因為身體狀況的好壞而影響他對人生的態度。有一次楊老師要動大手術,醫生坦白告訴他存活機率是一半,楊老師在手術台上正準備開刀動手術,突然跟醫生與護士說請稍等,必須要打個電話再開刀,然後就打了電話給我。楊老師說:「如果開刀後可以活著,我要畫出更好的作品來踐行我的人生,身為好友與你互勉。」當時的我正處於低潮,這段話給我很大的鼓勵。楊老師即使在手術台上依然如昔,而在那往後幾年中楊老師並不因為身體問題而有所羈絆,反而創造出篇篇動人的台灣之美! 2013年11月30日楊老師突然辭世令我不捨,與楊老師相知相識的過程中,發生許多令我感動及感謝的事,我無法一一道盡,謝謝楊老師對人權法治教育的付出,僅以此文緬懷與感謝楊興生老師,並永存我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