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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成的剪報 --段有關法律人冷酷與溫情的故事

翁國彦

編自忠(化名)爲具有碩士學歷的大學講師,遭檢察 官指控因不滿隔鄰的洗衣店長期於夜間發出洗滌衣物 的聲響,擾亂睡眠,乃利用夜間以自製的汽油彈丢擲 於洗衣店門口,導致屋主一家4死1重傷,檢察官遂以 殺人罪、放火罪起訴,並向法院求處死刑。
自忠的精神病史長達十餘年,始終未持續接受精 神醫學治療,但亦未影響工作生活,仍可在大學教 書,並獨力撫養兒子。然而,自忠被逮捕後,因長期 羈押在看守所内,無法獲得適當的精神醫療照護,導
致其精神分裂症病情日益惡化(包括聽幻覺、被害妄 想、被監控妄想等),除了開庭時一再主張遭國安局 長期監控、羅織入獄,並在法庭中咆哮、以三字經等 粗話辱罵法官及其他法庭人員。儘管公設辯護人及自 忠母親委任的辯護人,一再主張被告已達刑事訴訟法 第294條規定的「心神喪失」程度,但高雄地方法院 仍認定自忠審判時能陳述法律見解、具狀表示意見並 詰問證人,尚未達到「對外界事務全然缺乏知覺理會 及判斷作用而無自由決定意思之能力」的心神喪失程 度,繼續進行審理。最後並以自忠殺人、縱火的犯罪 事證明確,但行爲時已達精神耗弱,判處無期徒刑。
然而,一審法院判決自忠有罪的基礎,僅有2位 目擊證人的指認:一位是暗夜中距離火場一百多公尺 遠的校警,一位是在火場對面賣早點的老太太,但二 人都只見到縱火者的模糊身影,甚至在警局中的指認 程序也不符合規定。此外,法院引用鑑定報告,認定 警方在自忠家中搜出母親作裁缝時的棉線,與火場中 作爲汽油彈引信的破碎棉線織法「類似」;另外,自 忠家樓下泡沫紅茶店老闆,證稱案發前曾在樓梯間見 到一個威士忌空酒瓶,後來不見蹤影,而這酒瓶與那 顆引燃黯夜惡火的汽油彈瓶罐正是同一品牌。儘管法 院手上只有間接證據,儘管自忠在看守所内的精神狀 態急速惡化,但案件移審至二審法院後,迄今2年有 餘,法院仍未解除對自忠的羈押,並反覆拒絕公設辯 護人及選任辯護人請求停止審判、令自忠強制住院治 療的聲請。
自忠的案件再次開庭。在詹順貴律師背後協助撰 狀與查找資料長達一年有餘,這反而是我第一次參加 自忠的庭訊,並與自忠的老母親約在法庭前碰面。
南台灣熾熱的陽光,灑在法院前的廣場。稀稀落落的人們,與台北各法院的摩肩擦踵,永遠是強烈的 對比。法庭外,一位身軀瘦小的老太太,帶著一絲無 助而慌張的眼神望著我,果然就是自忠媽媽。
就如同詹律師說的,自忠媽媽一開口就不停向我 道歉,說每次開庭我們都一直被自忠罵得臭頭、甚至 用三字經問候。當然,今天單刀赴會的我,也早就作 好挨罵的心理準備了。
用開庭前的空檔,老太太幽幽地談到了自忠與最 近家裡的狀況。緊鎖的眉頭,說明她心中的憂慮與壓 力。自忠與前妻生下兒子小成後,前妻不告而別,只 好由自忠與老母親共同撫養小成長大。社工報告說, 自忠與小成的互動不錯,生活照顧上也沒有問題;但 是當自忠因殺人案被羈押後,前妻就現身請求法院將 監護權改判給母親。儘管11歲的小成明確表明只想繼 續與爸爸、阿嬤同住,不想去媽媽那裡,但家事法庭 法官提訊自忠出庭後,顯然被自忠極度惡劣的精神狀 況給嚇著了,監護權也就違反小成的意願,理所當然 地改判給母親。最近,自忠的前妻又提起交付子女的 訴訟,並到小成就讀的國小找兒子。自忠媽媽難過地 說,脾氣執拗的小成,竟然在校園裡跑給媽媽追;以 前功課成績總是保持在前3名,也因心情大受影響而 一落千丈,「現在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不過最近 達成初步協議,小成每週6會與母親見面相處,慢慢修補曾經破碎的母子關係,母親一方也不會再直接動 用法律手段違反小成的個人意願)。而上次還開庭, 小成利用放暑假的機會出庭旁聽,卻看到爸爸因為精 神疾病而在法庭上瘋狂咆哮,幾乎變了一個人,出法 庭後還一直哭。
看來,自忠媽媽光是煩惱兒子的事,身體已經鬧 出毛病來,現在還要煩惱小成與監護權的事。真是個 多事之夏。
庭訊長達3個多小時。期間,我提到了自忠被鑑 定為精神衛生法上的「嚴重病人」,有強制住院治療 的必要。一如預期,缺乏病識感的自忠馬上陷入暴 怒,三字經大軍出動,響徹法庭。法官無奈地要求我 繼續講,馬上就是一支寶特瓶飛來、猛力砸在我的胸 口上。情緒已失控的自忠,第一次在法庭内用言語以 外的實體物品直接攻撃法庭人員,是她母親所委任的 辯護人,也就是講得太白、一腳踩到地雷的我。
撫著微微發疼的胸口,我坐回辯護人席,自忠依 舊惡狠狠地瞪著我。這一敲,讓原本只是準備來挨罵 的我,突然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卡在心裡。整個審判 程序、長達3年多暗無天曰的羈押、像雲霄飛車般急 遽惡化的精神病情、一切的一切,都不該是這樣子 的。我想要知道,除了在法庭中繼續面對這完全不合理、已經違法、構成虐待被告的審判程序之外,我還
能作些什麼。
庭訊完畢,走出法庭,自忠媽媽不停跟我說道 歉,說她兒子每次都這樣,講不聽,老是在法庭上亂 罵人,今天還拿東西丟律師…。我也不停地說沒關 係、跟自忠受的苦比起來,這真的不算什麼。但是, 「媽媽,我可不可以去妳家打擾一下,順便看一下小 成?」站在南台灣炙熱的陽光底下,自忠媽媽瞇起了 眼,笑笑地說:阿,就去我家吃個飯再回去啦…
開了門,小成已經站在落地窗後面了。單眼皮、 閃著靈光的眼神、細緻的五官、瘦瘦的身形,跟自忠 的魁梧、洪亮嗓音、矍鑠的眼神不太一樣,但神韻間 似乎又有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味道。自忠媽媽說,小成 跟他爸爸一樣愛看書,暑假都窩在家裡一直看歷史方 面的書籍,跟她說哪個皇帝怎樣怎樣…。看得出來, 即使自忠之前就有精神病史,即使已被羈押3年之 久、由阿嬤單獨撫養,小成的生活與成長環境還是保 持得不錯。
坐在客廳裡,小成拿著一本「康熙相薄」,專心地 讀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他的生活、功課、暑假過 得如何、會不會想念爸爸,小成有問必答,但總是十 分害羞地頭低低,似乎不願意把眼光轉移開書本。
我不禁問他:「學校裡的同學認為你是個害羞的 人嗎?」
「有些人認為我活潑,有人認為我不活潑也不内 向,但不熟的人會認為我很内向。」
「SB跟我小時候很像耶。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沒有。那你有女朋友嗎?」
「我已經結婚了。」
「那你結婚之前交了幾個女朋友?」
「你怎麼問我這個…」
小成的臉上閃過神秘的微笑,好像不太滿意這答 案。不過,他總算主動問我話了。好的開始。
我又問他,長大以後想要做什麼。小成頭低低地 說,還沒有想好。我說,你會想要唸法律嗎?他抬起 頭來,歪向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擔心自己沒有這方 面的能力。
「那你想要成為像詹律師這樣的法律人嗎?」
「啊!我前幾天有在報紙上看到詹叔叔喔!」
小成丟下手邊的「康熙相薄」,從沙發上跳了起 來,跑到另外一頭,從扶手的夾縫中,神祕地抽出一 張報紙,遞給我。
我打開摺了好幾次、但倒是摺得相當方正的報 紙。原來是報社記者撰寫的人物專訪,裡面有詹律師 在某個集會場合發言的近照,還提到詹律師投身環境 保護運動,並長期關注弱勢群衆權益的保障。自忠媽 媽則在一旁說,小成那天在報紙上看到詹律師,高興 地跟我說詹叔叔上報了,要把這張報紙剪下來收好。
我靜靜地看著報紙,卻無法把報導中的文字讀進 腦中。
我不曉得,小成看到這份人物專訪時,他是不是 在心中重新塑造了一個未來値得學習的形象?也許在 他心中,詹律師只是一位這些年來,默默從旁協助他 爸爸、他們家庭的人。自忠已被羈押3年多,病情曰 益惡化。望著在法庭中瘋狂咆哮、已認不太得的爸 爸,小成只能在旁聽席中默默流下淚水。好像,我們 提供的協助十分有限而無力,我們沒有能力讓自忠獲 得交保或責付,我們也無法撼動法官堅定、拒絶將自 忠送醫治療的意志。於是,小成每天只能癡癡期待爸 爸有一天會真的回到家中,像以前一樣父子倆開心地 出去玩。律師究竟實現了什麼?好像不太多耶。
但是,小成又開心地將有他口中「詹叔叔」的照 片與報導,仔細又方正地摺了起來,偷偷藏在沙發扶 手裡。我猜想,在小成心中,在這個顯得十分冷酷,
甚至有些無情、殘忍而顢頊的法律巨塔中,他大概還 是發現了有那麼一絲溫暖,還是有値得仰望的人物。 不管我們作了多少,至少在他心中,律師不完全都是 電影或電視劇中演的說謊成性、惟利是圖、是非不 分,而是還會有人固執地想帶給弱勢民衆最基本的一 點幫助。於是,從今早混亂、衝突而愚蠢的法庭中走 出來,我反而在單純童真的小成身上,看到自忠一案 的一絲希望,看到來自當事人家中一股暖流通過内 心,以及好久好久以前,我們說好要走上法律這條路 的初衷。如果今天自忠媽媽都沒有放棄讓她兒子早曰 脫離監禁,小成也依舊期盼著律師叔叔們幫他把爸爸 帶回家,那我們就要堅持繼續抗制到底,即使這是一 段曲曲折折、充滿荊棘的道路。
我看了小成一眼,才發現他也靜靜地瞧著我。我 怕他注意到我眼角泛著的淚光,只好勉強繼續假裝盯 著報導,小聲地說:「小成,你要把這張貼在你的書 桌前面。不管以後你會不會唸法律、會不會當律師, 你都一定要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們。好嗎?」
我轉頭望著小成。他用幾乎看不清楚的角度微微 地點了頭,又低下頭,繼續讀他的「康熙相薄」。
※編按:本文所提案件因仍在訴訟程序進行中尚未確 定,故當事人均以化名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