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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搞台灣? Why Taiwan?書評

張娟芬

為什麼中國對台灣有興趣?艾倫.瓦克曼(Alan Wachman)有此一問。有人會說,是因為中國的領土完整性不容侵犯。但是中國對於其他有爭議的領土,卻並沒有那麼在乎,例如中印交界的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中國與印度爭執一陣以後就算了,或者外蒙古在蘇俄的支持下獨立,中國也沒有祭出民族主義來積極反對。「北京在主張台灣主權一事上所投資的政治資本,遠遠超過其他有領土爭議的區域,這是一個公認的事實……我們卻很少聽到說中國未來的『興盛』與發展,端賴重新取得釣魚台(南中國海上的一個小島)或者阿魯納恰爾邦(一個現在由印度統治的區域)的主權而定(頁29)。」

在2007年出版的《幹嘛搞台灣》(Why Taiwan? Geostrategic rationales for China's territorial integrity)(註)一書中,瓦克曼指出,台灣對中國的意義不在於「領土完整性」,從歷史上來分析,中國政府從來沒有太在乎這個小島;台灣的戰略位置,以及中國在國際局勢裡的位置,才是中國想要拿下台灣的主因。

16到19世紀:化外之地

「台灣是一個『歷史混淆』的地方。它易手多次,一直在各種認同、強權與控制的夾縫中掙扎。自17世紀以來,台灣大部分時候被視為『化外之地』。如同史蒂 芬.菲力普(Steven Phillips)說的,台灣曾是歐洲強權的海外之財(1624 -1661),曾經是獨立的王國(1661-1683),曾是一個府(1684-1885),曾經是一個帝國的 一省(1885-1895),曾經是另一個帝國的殖民地(1895-1945),然後是一個共和國的一省(1945-1949)(頁 45)。」「在絶大多數的中國歷史記載裡,中國菁英根本不知道這個島的存在(頁46)。」

瓦克曼用了大量史料來說明,台灣如何進入中國的想像版圖,以及,如何地被發配邊疆。中國一直對於跟外國來往沒什麼興趣,但到了16世紀中葉,日本人、東南亞人、歐洲人紛紛在中國沿海看到了賺錢的機會,頻頻叩關。荷蘭人對台灣有興趣,就因為可以以之為基地與中國沿海進行貿易,遂於1624年占領台灣。明朝並沒有主張其「領土完整性」。瓦克曼引用大衛森(Davidson)的話:「如今這個島嶼正式讓渡了。不過,中國對此島嶼並無權力也未行使,這讓渡說起來也沒怎麼令他們心痛(頁 53)」;他也引用鄧津華的研究指出,「明朝對台灣的主流看法是『海外』,『荒地』(頁57)」,「與台灣的接觸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對台灣的知識也甚為貧乏,足證台灣是一個野性未馴的邊疆(頁57)。」

鄧津華引用《福建海防志》指出,台灣「從東北向東南伸展如固定屏障;它是中國(沿海)四省的外圍(頁 59)。」瓦克曼進一步分析,「在這個思維裡,台灣並不是中國意識裡深刻認定的中國領土。台灣變成中國的領土是基於工具與區位策略的考量,中國菁英老早已有了他們 所認定的心臟地區(頁59)。」

19到20世紀:中國的冷淡

這一段歷史資料顯示的是中國政治菁英對台灣的冷淡,前後三個中國政府包括清朝、國民黨與共產黨,都不覺得台灣有什麼重要。

1895年6月6日,清朝將台灣讓渡給日本。「雖然台灣在被日本占領後有長達5個月的強烈反抗,清朝卻對這個島嶼的命運沒有興趣,對於台灣當地的反抗毫不理會,並且於6月22日立刻與日本恢復邦交。清朝的外交部門究竟是認為自己毫無責任,還是懾於日本強大的軍力(頁69),我們不得而知。」因此瓦克曼說,「看起來,統治菁英不只是『失去』台灣,而是根本把台灣從中國的心理地圖上抹去(頁69)。」

清朝對台的冷淡是學者所公認。「蘭利(HarryLamley)認為,只要確保遼東半島,清朝就願意讓出台 灣。傳聞是(也許是想詆毀李鴻章的人捏造出來的),李鴻章老早就想擺脫台灣,因為治理困難。當時的日本外交部副部長是林董,他的回憶與這個傳聞一致。林董寫道,李鴻章老奸巨滑,『他讓渡的東西全是他想擺脫的,除了賠款以外。他始終認為台灣對中國來說是個禍害(頁 188)。』」

菲力普則說,「沒有任何中國政府-清朝,國民黨或共產黨一有機會恢復其對台主權,也沒有任何領導人認為台灣議題在内政或對日外交上有何重要。簡單說……幾乎沒有政治人物花過心思在這個小島上,更沒有人花力氣要收復它(頁70)。」

政府如此,政治菁英的態度也差不多。梁啓超在日本時,就曾經很明白地對台灣抗日領導人表示,台灣的抗日應「適可而止」,台灣也不要期待中國會支持他抗日(頁 188)。1900年孫逸仙到台灣時,也完全沒有想跟抗日的台灣人見面(頁71)。

1923年孫逸仙接受《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專訪,視台灣與中國為兩個不同實體。「戴季陶,孫逸仙的密友,在1925年3月寫道,孫逸仙去世之前的20天, 曾提及日本有三個方法可以重建中國與東亞對日本的信心。據戴季陶說,孫逸仙建議日本讓台灣與韓國人民徹底自主。如果他認為台灣是中國領土的話,他應該會期待日本歸還台灣(頁73)。」

中國共產黨的統治菁英,對台看法也差不多。中國共產黨於1921年創立,隔年發表一份文件列舉主要目標:「第五,用自由聯邦體制來統一中原、蒙古、西藏、回族新疆,以便建立中國聯邦共和國(頁83)。」台灣不在其列。瓦克曼推測,「也許共產黨菁英也認為馬關條約有效,台灣的讓渡已是定局(頁83)。」
1928年,台灣與蒙古、回族、韓國、苗、黎、新疆、西藏同列為「少數民族」。「雖然中國共產黨後來強調台灣不是他族而是中國人,但是在中共的早年記錄裡,『中共從未稱台灣為〔弟兄〕,〔黃帝子孫〕或〔同胞〕。』 台灣如果不是被列為少數族群的話,就是被分到韓國與越南的那一類:所有被壓迫的人民(頁83。雙引號内的引文來自蕭聖鐵與蘇利文(Hsiao and Sullivan)的《中國共產黨與台灣的地位》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Status of Taiwan,頁 448)。」

中共中央委員會曾聲明強調中國對山東與滿州的主權,當時這兩個地方都被日本占領。但是台灣當時也是日本殖民地,卻未被提及(頁192)。「中共並未把台灣包括在『國』内,而呼籲支持者『與被日本帝國主義壓迫的人民(日本的勞動大衆,韓國人,台灣人等等)結為同盟,與所有同情中國解放運動的民族與國家團結起來,對於那些選擇在對日抗戰中保持中立的人,則建立友好的關係』(頁84,雙括號内的引文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1935年。)毛澤東在1936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專訪中這樣說:「中國的當務之急是收復全部失土,不僅止於守住長城以南。也就是說中國要收復滿州。但我們並不要收復中國以前的殖民地韓國。當我們收復失地重建獨立以後,如果韓國想要脫離日本帝國主義,我們會竭誠協助他們的獨立抗爭。同樣原則也適用於台灣 (頁85)。」除毛澤東以外,張國燾、劉少奇、鄧小平與周恩來都曾有類似表示(頁87至89)。

瓦克曼如此總結中國共產黨的態度:「將台灣人跟韓國人、越南人分在同一類,而不是中國人,是中共正式文告中一貫的特徵(頁90)。」「無可迴避的結論是,中共領導人既不認為台灣是中國的領土,也不覺得日本戰敗後有必要把台灣納進中國(頁90至91)。」

台灣:戰略之島,兵家必爭

到了 1938年左右,開始有人把台灣視為鞏固中國國防的一個棋子,這人就是蔣介石。他說:「我們必須讓韓國與台灣重建其獨立與自由,讓他們鞏固中華民國的國 。」不過這裡他仍然沒把台灣當作中國的一部份。只是 相對於敵意的日本,台灣與韓國都是對中國友善的,所以如果台灣與韓國取得獨立與自由,便可以強化中國的國防(頁75)。到了 1943年,蔣介石出版《中國之命運》,台灣作為緩衝區的戰略位置更加強化,「為國家之存在提供安全防護」(頁80)。

此後,太平洋兩端的中國與美國,開始長期競爭太平洋霸權,而台灣是這場比賽裡的一個重要據點。對中國來說,如果沒有把台灣搶到手,就等於門口蹲著一頭別人家的看門狗,怎麼想都不安心。「如果台灣受重視的部分原因是其戰略位置,那麼美國與日本的一舉一動,若是被北京詮釋為『鼓勵或利用台灣的自主性』,就等於是在中共的安全感上猛烈一擊(頁126)。」
「台灣人追求主權尊嚴,也希望只要台灣無害於中共,北京能夠把台灣當作鄰居稍事禮讓。但區位戰略思考令北京及其追隨者──就像遵守奧德賽的吩咐用蠟把耳朵封住的水手一樣──無法或不願意聽見台灣的訴求。他們怎麼聽,這都是對中國未來的一個包藏禍心的挑戰,必須不計代價加以消除(頁164)。」

瓦克曼認為海峽兩岸的爭端不是起源於四零年代國共内戰,關鍵也不是北京與台北的對立;而是因為台灣處於兵家必爭之地。

《幹嘛搞台灣》出版後,葛林(Robert Green)在《台北時報》(Taipei Times)發表了一篇書評,其中有一段非常犀利的評論:「這本書的主旨是,權力的大小,決定了國防計畫如何想像國土疆域,也決定了擴大影響力範圍的慾望。從歷史上來看,這本來就是擴張主義者的正字標記。當一個國家的軍力增強,他的胃口也隨之變大。然後一夜之間,遙遠的區域變成安全所需的『緩衝區』,變成國防上迫切且重要的地點。英國在帝國主義擴張時期的高峰,首相是薩里斯伯利勛爵(Lord Salisbury),他有一次挖苦地說,假如他的軍事參謀有本事的話,大概會『在月亮上駐防,以保衛地球免於火星的攻擊。』」除了葛林之外,家博(Bruce Jacobs)也在澳洲國立大學的《中國研究期刊》(China Journal)發表了《幹嘛搞台灣》的書評,兩人都認為瓦克曼利用史料,成功地說明了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

歷史混淆的台灣

雖然這樣說聽起來很刺耳,但在可預見的未來,中國仍將是影響台灣命運的一個重要因素。中國這個近年急速成長的政治實體,其心理狀態還籠罩在八國聯軍與日本侵略的20世紀初。這是一個小時候被虐待的孩子,現在長成一個大巨人,但是還帶著幼年的無力感與種種創傷。有力者的無力感可以是一場災難。
這個狀態值得同情的理解,因為中國至今沒有等到一個正義。相較於德國對於發動戰爭的(近乎神經質的、被虐狂似的)反省,日本始終假裝事情沒發生。相較於猶太人的大屠殺受到關注、得到了解,日本於二戰期間對中國人的大屠殺,以及強徵亞洲各國慰安婦等罪行,在國際間不成比例地受到忽略,幾近遺忘。亞洲各國的歷史仇恨,都還是現在式。不幸的話,也可能是,未來式。

但是中國近代開始倒楣以前,也有漫長的帝國侵略史。在西方與日本帝國主義興起後,中國成為受害者,結果是,中國的帝國主義始終沒有被批判、反省。這個小孩在受虐待以前,已經欺負了不少鄰居小孩,可是你怎麼能跟一個受虐兒算舊帳呢?而長大成人的受虐兒,心裡卻似乎嚮往從前可以任意欺負鄰居的日子。不幸的話,中國的帝國主義也可能是,未來式。

那台灣呢? 16世紀以來,這島嶼的統治者不斷地更迭,浪漫地看,彷彿這群島民在government shopping, 「揀來揀去,揀到一個賣龍眼的」。歷史是政治的,對歷史的詮釋,尤其與當代政治現實息息相關。《幹嘛搞台灣》爬梳史料,認為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此說符合獨派史觀,接下來主張主權獨立似乎名正言順。

但如果盡力拋棄成見、暫時擱置統獨立場、細讀此書,則以下這件事也不應忽略:在近代兩個關鍵時刻,台灣人自認是中國人。其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本占領台灣,台灣人反抗並成立台灣民主國,國號永清。其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中國接收台灣,台灣人沒反抗。1947 年,二二八反抗的是國民黨的腐敗,不是原則性地反對中國占領台灣。1945年中國國民黨在台灣沒有被視為「外來政權」。《幹嘛搞台灣》描繪了中國菁英在20世紀對於台灣的冷淡冷漠,同時也映照出當時的台灣菁英對於中國一往情深。

瓦克曼說台灣是一個「歷史混淆」的地方。即使不追溯到16世紀,光是近30年來,這個島嶼上的主流認同就已經變了好幾回,像《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的:我們唸過的地理已經成為歷史,我們唸過的歷史已經成為小說。

而島嶼在蒼茫的太平洋裡還是拿不定主意。繼續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