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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被告審判外陳述 有證據能力之八種可能性

陳瑞仁

大法官釋字第五八二號解釋之真意為何?若是指「所有共同被告之不利於己之審判外陳述,除非該陳述人(共同被告)出庭接受反詰問,否則均不得採為不利於其他共同被告之證據」,則其網未免撒得太大,因共同被告(或共犯)之庭外陳述,在美國並非絕對無證據能力。
首先從傳聞之定義言之,美國聯邦證據法(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下稱FRE)Rule 801(d)(2)(E)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其陳述非屬傳聞:「對造之自認」:該陳述係對一造不利而提出,且係(E)該造之共謀者在促成該不法共謀之過程中所為之陳述。1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United States v/ Inadi, 475 U/S/ 387 (1986)案判決中指出,縱使此共謀不法者未出庭接受反詰問,亦不違反被告憲法第六增訂條款之對質權,該判決明白指出共謀不法者間犯罪時對話是無法在法庭內被重現的(cannot be replicated)。2
其次,從傳聞之例外規定言之,Rule 804(b)(1)規定:陳述人未能出庭做証時,下列情形不受傳聞法則之排除:(1)先前証詞(Former testimony):在同一或其他聽審程序,或在同一或其他程序中依法為庭外取供時,以証人身分所為之証詞。但以因該証詞之提出而受不利之一造,或在民事訴訟時,其財產利益之前手,在當時有機會及相同之動機以主詰問、反詰問或覆主詰問發展其証詞者為限。3故如共同被告曾經在別的案件出庭具結後做證,且其他被告在該程序中有反詰問之機會(但不一定要行使),該共同被告縱使在本件審理時死亡、失蹤或拒絕出庭做證,其先前證詞仍得成立傳聞之例外。
另一傳聞例外之規定,更是與共同被告之庭外陳述有關,即Rule 804(b)(3)規定:符合厎下規定之一者並非傳聞:(3)「違反自己利益之陳述」(Statement against interest):其陳述於做成時明顯違反陳述人之金錢或財產上利益,或明顯將置陳述人於民事或刑事責任,或造成陳述人對他人之權利失效,致一般立於陳述人地位之有理性之人,若非信其為真,將不會為該陳述者。但該陳述係置陳述人於刑事責任而免除被告之刑事責任時,除非有其他旁証足以指出其可靠性,並不得為證據。4
此傳聞例外規定能否適用在共同被告之庭外陳述?若適用,範圍為何?答案可由二判決中得知。
Williamson v/ United States, 512 U/S/594 (1994)。本案共同被告Harris於公路上運送毒品時被捕,其向緝毒局探員Walton之第一次陳述稱毒品是一名古巴人交給他運送給被告Williamson者,Walton遂要求Harris配合執行控制下交付(controlled delivery)以便以現行犯逮捕Williamson,此時Harris又改稱古巴人是其杜撰者,其實在他被逮捕時,Williamson就駕另一部車跟隨在旁,在看到整個逮捕經過後已逃之夭夭,所以控制下交付已不可能了等語。警方遂放棄控制下交付,但後來查出如下旁證:(一)Harris之租車合同上列名Williamson為其他駕駛人;(二)車上行李有Williamson姊妹之姓氏簡寫;(三)車上置物櫃內有一信封收件人為Williamson,另有一收據上載Williamson女友之地址。被告Williamson於是被聯邦檢察官起訴意圖散布而持有毒品等罪,審判時共同被告Harris拒絕出庭做證5,但檢方依據聯邦證據法Rule 804(b)(3)有關「不利於己之陳述」(statement against interest)之傳聞例外規定,傳喚Walton警探出庭做證,而將Harris之審判外陳述引進,一審判有Williamson有罪,二審維持,三審即聯邦最高法院推翻原判決,認本案情形不適用Rule 804(b)(3)。聯邦最高法院在本案判決之多數意見對「共同被告不利於己之庭外陳述」可謂採最嚴格之「百分百不利說」,亦即,若僅是「部分不利,部分有利」,整體而言(generally)是不利,仍不能成立傳聞的例外。在本案中,Harris之庭外陳述有關「明知運送物品是毒品」之部分,雖然是「不利於己」,但有關「毒品是Williamson所有的,我只是幫他運送」這一部分,則是「有利於己」,因為這些話把他自己置於「小角色」(small fish)的地位,至少在量刑上會有好處。最高法院因此認為下級審欠缺這種「切割」工作,而將案件發回重審。
但有那些共同被告之庭外陳述是「百分百不利於己」,但能用來做不利於其他被告之定罪證據呢?聯邦最高法院在本判決中舉出若干例子:(一)共同被告在庭外承認自己知情,可用來證明其他共同被告亦知情。(二)共同被告某甲在庭外承認「我有在當天搶銀行」(沒提到他人姓名),可與在場證人所述「我有看到被告甲乙二人坐同部車離開銀行」之證言結合,做為某乙有共同搶銀行之證據。(三)共同被告在庭外說「事後我把槍藏在某甲的住處」、「我有與某甲去某丙住處」,可用來做為某甲或某丙有共同犯罪之證據。另聯邦證據法之起草委員會(the Advisory Committee Notes to Rule 804(b)(3))提到:如果共同被告之庭外陳述,是在拘禁狀態下向司法警察所為,因有可能是討好當局(to curry favor),固不能成立此項傳聞例外,但若其是在自由之身時向親友所為,則應能成立此例外。6
至於Rule 804(b)(3)是否為美國聯邦憲法第六增訂條款之證人對質權的當然例外?亦即,是否屬「根深柢固的傳聞例外」(a firmly rooted hearsay exception)?聯邦最高法院在Lilly v/ Virginia, 119 S/Ct/ 1887(1999)7案中採否定說,所以,共同被告不利於己之庭外陳述,不能一概用「不利於己陳述」之傳聞例外引進,仍須探討該陳述是否在可信之特別情況下所為,而且不能用「本案之其他證據」來做為「可信之特別情況之依據」8。
值得注意者,Williamson案中,共同被告之庭外陳述將自己矮化成「小角色」;Lilly案中,共同被告將較重的罪推到其他被告(to shift blame),故其可信度均有問題。但若其供詞是「我有與某乙一同去搶銀行」這種「角色同樣重要」的不利於己陳述呢(即所謂之「雙邊同等不利陳述」dual inculpatory statements)?聯邦最高法院尚未對此做出判決。但有些州法院認此種庭外陳述應符合Rule 804(b)(3),可做為其他被告之定罪證據,例如State v/ Schiappa, 728 A/2d 466 (Conn/ 1999)9與State v/ Torres, 971 P/2d 1267 (N/M/ 1998)10。
綜上所述,在美國,共同被告或共犯之庭外陳述得被引進做為其他被告定罪證據之可能情況有:(一)案發前,共犯於實施犯罪過程中,有助於犯罪實現之陳述,即FRE Rule 801(d)(2)(E);(二)案發後,共犯曾在別的案件具結做證,當時被告有反詰問之機會。Rule 804(b)(1)(三)案發後對警察所為百分百不利於己之陳述,但純綷從邏輯,可成為對其他共同被告不利之證據,Rule 804(b)(3)11;(四)案發後對警察所為百分百不利於己之陳述,但得與其他證據結合,做出對被告不利之推論,透過Rule 804(b)(3)12(五)案發後對警察所為百分百不利於己,也百分百不利於被告之陳述,Rule 804(b)(3);(六)雖非百分百不利於己,但是向非執法人員(如親友)所為之陳述,Rule 804(b)(3)。13
在我國,除前述六種情況外,另有二種情況本亦應有可能有證據能力者:(一)案發後向檢察官所為之陳述,不論是否百分百對己不利。(二)案發後向法官所為之陳述,不論是否百分百對己不利。此二種情形首先要討論的,是五八二號解釋前,絕大部分共同被告或共犯均未經具結,是否仍有證據能力?從刑訴一五九之一第一項與第二項結合一五八之三之規定來看,一般證人之審判外陳述,應以經具結為始能成立傳聞之例外而有其證據能力。但共同被告或共犯在審判外陳述時,若以被告身分為之,是否「依法應具結」?有鑑於五八二號解釋除強調詰問權外,似亦有強調「具結程序」14。故共同被告或共犯為庭外陳述時,雖是向檢察官或法官為之,但若未經具結,即少了項保障,依五八二號解釋之精神,似應以有經具結為必要。但觀諸美國聯邦證據法有些傳聞例外是既未讓陪審團有觀其顏色之機會,亦未經具結,且未經反詰問,故若主張共同被告或共犯之審判外陳述,得依據一五九之一成立傳聞例外,而不以經具結為必要,似亦有其法理基礎。此部分疑義,有賴日後判例澄清。
若採前說(即以有經具結為必要),則五八二號解釋後,實務上應如何操作?偵查中檢察官勢必針對共同被告或共犯做二份筆錄,一是被告筆錄,無庸具結;一是證人筆錄,必須具結(但應同時依刑訴一八六第二項告以若有一八一條之情形,得拒絕證言,否則會遭受「以證人義務強迫取供」之攻擊)。審判中法官勢必亦須倣前述做法製作二份筆錄(含檢方僅先起訴一位被告,或起訴多人後僅有一位被告到庭接受審判),或者依刑訴二八七條之一分離審判,而命具結。但應注意分離審判之裁定,並無強迫共同被告或共犯做證之效力15,且我國共同被告應不會因分離審判而較有出庭做證之意願。16
但一五九之一之情形,該共同被告或共犯之陳述,縱使有經具結,畢竟未經反詰問,五八二號解釋是否容許其證據能力並非明確,若採否定說,則連同前述六種可能性,五八二號等於是將此八種可能性全部殲滅,這對發現事實真相,絕非好事。
最後值得一提者,最高法院九十三年度台上字第三五九六號判決(在五八二號前之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宣判,第十庭,審判長法官呂潮澤,法官白文漳、吳昆仁、孫增同、吳昭瑩)指出:「九十二年二月六日修正公布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八十七條之一規定:法院認為適當時,得依職權或當事人或辯護人聲請,以裁定將共同被告之調查證據或辯論程序分離或合併。前項情形,因共同被告之利害相反,而有保護被告權利之必要者,應分離調查證據或辯論。同法第二百八十七條之二規定:法院就被告本人之案件調查共同被告時,該共同被告準用有關人證之規定。上開規定,並於九十二年九月一日施行。本件原審係於九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審理,自應適用上開規定。乃原判決於理由內引用共同被告郭明欽於調查局北區機工組及第一審法院之供述,共同被告黃碧文於檢察官偵查中之供述,資為論處上訴人以職務行為收受賄賂罪刑之依據,但未依上開規定就被告本人以外之共同被告踐行訴訟程序,亦有未合。」,似乎認為若欲引進共同被告之不利於己(且不利於其他共同被告)之審判外陳述,必須(一)先依刑訴二八七之一條裁定分離審判(二)再命具結做證,似乎比五八二號解釋更為先進,惟命共同被告具結,在合併審判時亦可行之,是否一定要以分離審判為前提,似值商榷。
1 (2) Admission by party-opponent/ The statement is offered against a party and is (E) a statement by a coconspirator of a party during the course and in furtherance of the conspiracy/
2 例如某甲與某乙搶劫銀行時,某甲之面罩掉下,被經理認出,某乙便向某甲說:「他認出你了,幹掉他」,某甲遂開槍殺死經理。審判中某甲辯稱是太緊張才誤扣板機,檢方聲請傳喚在場職員某丙出庭做證,將某乙之庭外陳述「他認出你了,幹掉他」引進做為某甲故意殺人之證據。
3 The following are not excluded by the hearsay rule if the declarant is unavailable as a witness:
(1) Former testimony/ Testimony given as a witness at another hearing of the same or a different proceeding, or in a deposition taken in compliance with law in the course of the same or another proceeding, if the party against whom the testimony is now offered, or, in a civil action or proceeding, a predecessor in interest, had an opportunity and similar motive to develop the testimony by direct, cross, or redirect examination/
4 (3) Statement against interest/-A statement which was at the time of its making so far contrary to the declarant's pecuniary or proprietary interest, or so far tended to subject the declarant to civil or criminal liability, or to render invalid a claim by the declarant against another, that a reasonable person in the declarant's position would not have made the statement unless believing it to be true/ A statement tending to expose the declarant to criminal liability and offered to exculpate the accused is not admissible unless corroborating circumstances clearly indicate the trustworthiness of the statement/
5 依據Rule 804(a)(1)所謂證人無法做證(unavailable)包括「有正當理由(含被告一般證人之拒證特權與被告之緘默權)而拒絕做證」(is exempted by ruling of the court on the ground of privilege from testifying concerning the subject matter of the declarant's statement)。此點與我國刑事訴訟法似有不同,我刑訴一五九之三條第四款僅規定「到庭後無正當理由拒絕陳述者」,漏列「有正當理由」。
6 [Douglas v/ Alabama, 380 U/S/ 415 (1965), and Bruton v/ United States, 391 U/S/ 123 (1968)] / / / by no means require that all statements implicating another person be excluded from the category of declarations against interest/ Whether a statement is in fact against interest must be determined from the circumstances of each case/ Thus, a statement admitting guilt and implicating another person, made while in custody, may well be motivated by a desire to curry favor with the authorities, and hence fail to qualify as against interest/ / / / On the other hand, the same words spoken under different circumstances, e/g/, to an acquaintance, would have no difficulty in qualifying/
7 本案中,共犯Mark在警詢時供稱有共同偷酒,但槍是其兄弟Ben與另一名共犯Barker偷的,肉票亦是由Ben開數槍打死的。嗣在Ben受審時以「恐因自己受刑事追訴」為由拒絕做證。檢方於是援引Rule 804(b)(3)將Mark的庭外陳述引進,維琴尼亞州一審法院判有罪,州最高法院維持認Rule 804(b)(3)屬「根深柢固的傳聞例外」不違背聯邦第六增訂條款,且Mark的庭外陳述與其他證據相符,故維持原罪判決,但聯邦最高法院撤銷原判發回重審。
8 此點顯然與我國刑訴一五六條第二項採不同見解,該項規定:「被告或共同被告之自白,不得作為有罪判決之唯一證據,仍應調查其他必要證據,以察其是否與事實相符。」不過,釋字五八二號似乎宣告一五六條第一項違憲,等於是採Lilly案之見解。
9 本案共同被告在警詢時供稱其與被告共同殺死被告之夫。
10 本案共同被告在警詢時供稱與被告一起開槍射向群眾。
11 例如某甲與某乙共同被訴持有毒品,某甲自始承認有看到內裝粉狀物,但否認知悉該粉狀物為海洛因,某乙在警詢時承認「我知道是毒品」,至審判中行使緘默權。
12 例如共同被告某甲向警方承認「我有進入銀行搶劫」,另有證人A證稱「我有看到某甲與某乙一起進入銀行;證人B證稱「我有看到某甲與某乙一起離開銀行」。
13 我國傳聞例外是以該審判外陳述「向誰說」為規定基準,但明顯漏掉向「法官」、「檢察官」、「司法警察」以外之「第四類人類」說時,如何成為傳聞例外。
14 英美法認為有三大法寶可確保證人證詞之可信性:一、讓裁判者(陪審團或法官)在證人講話時,能當面觀其顏色,看其有無說謊反應。二、讓證人講話時有經具結,而有偽證罪之處罰。三、讓證人之證詞接受反詰問之考驗。而對傳聞證據,此三項均缺乏,所以原則上應無證據能力,除非成立傳聞之例外。我國五八二號解釋文稱:「為確保被告對證人之詰問權,證人於審判中,應依法定程序,到場具結陳述,並接受被告之詰問,其陳述始得作為認定被告犯罪事實之判斷依據。」似有強調前述三大法寶中之「具結」與「反詰問」。
15 五八二號解釋理由書即明白指出:「然此〔詰問〕權利並不影響共同被告自由陳述權之行使,如該共同被告恐因陳述致自己受刑事追訴或處罰者,自有權拒絕陳述。」
16 美國之被告若願意接受詰問,其身分即與一般證人無異。首先,其在接受辯護人之主詰問後,不得拒絕檢方之反詰問,否則其主詰問時之陳述(絕大部分對被告有利)即被排除,參Brown v/ United States, 365 U/S/ 148, 155-156(1958)。而當被告坐上證人席後,本來檢方不得主動引進法庭之事項(例如被告之前科等性格證據)即可長驅直入,而讓陪審團全部知悉(此即所謂之「開門揖盜」open door)。但如果是分離審判,由於是由不同之陪審團審理,所以雖然讓陪審團知悉一切,亦無妨。所以美國之共同被告,確實會有「合併審判時,不願意上檯接受詰問,但在分離審判時,則願意上檯做証」之情形。反觀我國刑訴一八一之一條規定:「被告以外之人於反詰問時,就主詰問所陳述有關被告本人之事項,不得拒絕證言」,依反面解釋,被告本人則可在反詰問時拒絕証言,加上我國(一)沒有像美國法般有所謂之「開門理論」;(二)採卷證併送,所有共同被告之審判外陳述裁判者均是知悉;(三)分離審判後仍是由同一庭審判。所以在我國,被告若在合併審判時不願上台接受詢問,分離審判應不會提高其做證意願。(反而是先行判輕罪確定之共同被告,在上訴審變得非常願意出庭做證替被告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