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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華之光:碎裂的金磚—難道沒有更光明的路可走嗎?

陳平軒

怪手與鐵鍊
「強拆暴政、罰款殺人……」一聲又一聲的口號,響徹在華光社區狹窄的巷弄上空,數百名來自社會各界的聲援者,反手相互勾著對方,一齊躺在即將被法院民視執行處強制執行的兩戶民宅前;民宅內,還有為數眾多的聲援者陪著屋主將自己反鎖在內,或是用鐵鍊使自己與建築物相連,所有人的共同目的,就是希望能夠守護這兩棟在我國法律上被列為「違建」的「家」……
時序向前,恰恰在一年前,相同的景象也出現在台北市士林捷運站旁的兩戶民宅。不同的是,這兩戶是合法建物,驅趕他們的是「文林苑」和名為「都市更新」的大旗;而今日出現在華光社區的,則是「台北六本木」的美夢和「不當得利」、「拆屋還地」的手段。
都市發展失控 發展主義幽靈
事實上,就法律關係而言,喧騰一時的「文林苑迫遷案」和「華光社區迫遷案」,是非常不同的兩個個案,但是這兩個相異的個案,卻同樣引起了許多關注,以及眾多聲援者以自身築長城的抗爭,因為,他們面對的敵人竟是如此驚人地相似:都市發展的失控與發展主義的幽靈。
華光社區是個位在自由廣場附近的聚落,以現今的眼光來看,其所位處的地段可謂「寸土寸金」;然而,在早年的時候,這裡卻是監獄、看守所的所在地。華光社區的居民組成,大致上可分為三種,第一是自日治時代或更早之前即世居於此地的,但在過去中華民國政府實施土地總登記時,未能辦理登記者,於是土地便被收歸為國有。第二是追隨中華民國政府來台的公務員與榮民,由於政府遷台帶來了數量龐大的人口,但當時又缺乏足夠的能力處理此眾多移民的安置問題,再加上中華民國政府最初只把台灣當作一個暫駐的反攻基地,並未有長久經營的打算,因此在政府的默許下,這些公務員與榮民便在當時的監獄與看守所周邊自行搭建屋舍。第三是在1950、1960年代湧入台北的鄉村移民,在台灣被稱為亞洲經濟奇蹟的那個年代裡,工業化、都市化快速地發展,城市對勞動力的需求殷切,然而政府卻無法提供這些大量湧入的鄉村移民足夠的平價住宅,於是政府便放寬對違建的查緝,以同時解決鄉村移民的居住問題與滿足城市所需的勞動力。從台灣經濟發展的整體脈絡來看,這些「違建」其實是在國家力求成長而又缺乏對策確保足夠勞動力的尷尬情況下,為政府創造了一法外的解套空間;此外,這些「違建」其實也透露出了台灣社會對於居民的虧欠,因為我們任由發展的巨輪滾過,享受其光環卻始終令這些對發展有卓越貢獻的基層勞動力留在邊緣黑暗的角落。
物換星移,監獄、看守所相繼離開了華光社區,周邊街道逐漸起了新樓,商業繁盛。過去的都市邊緣,如今一躍而成為了炙手可熱的黃金地段,但華光社區的境況不僅沒有就此改善,還迎來了覬覦者的虎視眈眈。由於過去種種錯綜複雜的歷史因素而形成的不動產權利關係,成為了進攻華光社區最好的武器。「違建」的污名在這一刻轉化成了具體的鉅額「不當得利」民事賠償,在社區居民還沒有享受到經濟發展的無名英雄的掌聲之時,沈重的枷鎖就又加諸其上。在政府的規劃下,華光社區相繼成為「都市更新旗艦地區」及「台北華爾街」、「台北六本木」的預定地,但目前這塊土地到底要何去何從、如何使用,除了確定將引進財團進駐主導開發之外,並沒有任何明確的方向。在「國有地活化」的大旗下,政府一方面雷厲風行地強迫原區民騰空、搬遷,大張旗鼓地追討鉅額不當得利;另一方面卻只知向財團靠攏,除此之外拿不出任何具體的規劃、多贏的策略,甚至連最起碼的安置原住戶都做不到。至此,政府應有的職能實已喪失殆盡。
財團炒作資本 國家矮化法權
無論是去年的文林苑,還是今年的華光社區,透露出來的訊息其實都是類似的。首先,台灣過去的經濟發展模式已經遇到瓶頸,資本家難以透過生產性的活動來獲得鉅額的利益,於是轉而將資金投入房地產的炒作;而政府面對經濟成長的停滯卻又苦無對策,為了持續創造虛幻的經濟成長數據(當然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是財政考量),便也篤信「房地產是經濟成長的火車頭」,配合財團投入房地產市場的炒作。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國家高權的政府與法律和作為市場投資者的財團彼此的地位開始逆轉,因為政府只知道仰賴一成不變的招商思維來「救經濟」,為了吸引投資者意願,在法令上就必須對投資者大幅鬆綁。於是給予優惠融資、量身打造計畫、協助取得土地,甚至在文林苑事件中,出動怪手強拆合法民宅;在華光社區迫遷中,挾行政資源發動訴訟戰以逼迫居民。這一切的一切,其實是國家法權的矮化,是政府淪為財團警衛的寫照。
貧乏的想像與迷信 忽視城市歷史文化
其次,不管是在文林苑事件,還是在華光社區迫遷,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對於都市發展的貧乏想像與迷信,以及對城市歷史的忽略與藐視。在我們過去的觀念裡,我們總是如此被教育,即經濟成長等於社會發展,社會發展又與都市化緊密扣連在一起,政府施政當然也跳脫不出這樣的思維。於是都市舊了就要拆掉重蓋,街道不整齊就要拓寬拉直,房屋要整齊劃一、光鮮亮麗,街廓要方方正正、高樓林立,彷彿這樣的都市才能帶來優質的生活水平,創造繁榮的商業活動。所以在文林苑事件裡,我們看到沒有更新必要的獨棟合法建物被國家暴力強拆;在華光的抗爭中,我們看到爬滿歷史痕跡的社區被夷為平地。我們總是有著對都市的既定想像,於是這些不符合想像的空間,就變成邊陲的、瑕疵的、破落的、無價值的、應該驅趕的黑暗角落。
文林苑和華光社區不會是個案,只要我們仍然迷信地把都市和發展畫上等號,只要我們還學不會發現一座城市真正的美麗、尊重一座城市真正的歷史,華光社區和文林苑的衝突就會不斷上演。作為這座城市的居民,我們應該要可以選擇這座城市的樣子,應該要可以擁有自己的容身之處。「難道沒有更光明的路可走嗎?」或許當年簡吉的這句話(《獄中日記》,1937年),今後仍會被那些在黑暗中摸索、在抗爭中前進的人們不斷地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