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主張刪除「重罪羈押」的理由 ——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第3款應刪除論

羅秉成

我國關於刑事被告的羈押制度，從羈押的發動者及其訴訟進行階段來看，可區分為由檢察官聲請法院羈押的「審前」羈押制度，與案件經檢察官起訴、繫屬於法院後，由承審法官依職權裁定羈押的「審中」羈押制度。又從羈押的目的，可分為基於「保全證據（或被告）」之羈押（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各款），及「預防犯罪」之羈押（刑事訴訟法第101之1條）。不論何種類型之羈押其共通之法定條件為：
（一）訊問前置原則：被告應先經法官訊問；
（二）重大性原則：法官訊問被告後，認其嫌疑重大；
（三）必要性原則：基於比例原則衡量案件之輕重，認非予羈押，無法達成「保全證據」或「預防犯罪」的目的。
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規定羈押之法定條件，除上述與第101條之1預防性羈押之共通要件外，尚須構成下列情形之一，始得羈押：
（一）逃亡或有事實足認有逃亡之虞者：
（二）有事實足認為有湮滅、偽造、變造證據或勾串共犯或證人之虞者；
（三）所犯為死刑、無期徒刑或最輕本刑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之罪者。
「重罪羈押」指的是上述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第3款情形，也就是被告經法官訊問後，認為其所涉罪名為「死刑、無期徒刑、最輕本刑5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重罪（如殺人罪、公務員圖利、收賄罪……等），而且犯罪嫌疑重大（極可能成立犯罪），如果不將被告羈押，日後顯然難以追訴、審判或執行之，基於保全被告之必要，不得不予以羈押。

無罪推定：羈押被告與一般人民並無不同

逮捕羈押的目的在於保全被告或證據，為實現國家刑罰權之有效且不可或缺的手段，有學者將此制度形容為「必要之惡」（註1）。大法官釋字第392號解釋早就闡明羈押「係干預人身自由最大之強制處分，自僅能以之為保全程序之最後手段」（最後手段性）， 14年後大法官釋字第653號接續解釋：「基於無罪推定原則，受羈押被告之憲法權利之保障與一般人民所得享有者，原則上並無不同」。
不可諱言，羈押被告與被告受無罪推定保障之間，存有制度衝突的緊張關係。雖然羈押中的被告仍受無罪推定的保障，但事實上法官既以「犯嫌重大」為羈押的理由之一，在未進行實質審理前，純從卷證即形成「極可能犯罪成立」之心證，不啻將被告從「無罪推定」推向「有罪推定」的牢籠之中。羈押不僅不利於被告行使訴訟防禦權及有礙實施辯護權，且常使被告為免於羈押之恐懼，而不得不「自證無罪」，直接或間接壓縮被告之訴訟權利。

「重罪羈押」不符羈押保全之目的
德國學者克勞斯˜駱克信（Claus Roxin）認為羈押的目的有下列三項：（一）為確保被告在刑事程序中到庭；
（二）為保障偵查機關合法進行犯罪事實之偵查；（三）為確保刑罰的執行。

除此之外，羈押並無其他刑事訴訟法上的目的（註2）。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規定有逃亡或有事實足認逃亡之虞（第1款）、有事實足認有串證或滅證之虞（第2款），構成羈押之具體事由之一，允合上述保全被告及證據之羈押目的，但以被告涉犯重罪，不問其是否有逃亡、串證之虞，單以此條件即可資為羈押事由之一，恐有違羈押目的。
有人認為「以犯重罪作為羈押原因，其目的在確保刑罰之執行」（註3），惟此一解釋令人困惑，蓋「確保刑罰之執行」係刑訴第101條第1項本文之一般要件，原屬前述羈押必要性之審查範圍，實無庸再多列「重罪羈押」事由。況且，為確保刑罰之執行而有羈押被告之必要時，亦不應僅限於「重罪」而已，同項第1款以「逃亡或有事實足認為有逃亡之虞」為羈押事由本即有「確保刑罰執行」之考量，何以被告涉犯為「重罪」者，即可單獨成立一項羈押事由，因欠缺充分之論述，實難揣度其真意。
德國刑事訴訟法也有類似我國之重罪羈押制度，合理的解釋「重罪羈押」的立法目的應非前述「程序保全」之目的，而是因為重罪會「造成公眾不安」的考量，惟此一理由與基於持續的危險性所創設之「預防性羈押」均遭詬病為與羈押目的不符的立法（註4）。關於德國「重罪羈押」制度是否違憲曾引起爭議，德國聯邦憲法法院（BverGE 19,342˜350˜）曾基於合憲性解釋判決法院不得僅以被告涉犯「重罪」為唯一事由羈押被告，尚須被告有逃亡或使調查工作難以進行之虞的情況存在(約相當於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第1、2款）時，始得羈押（註5）。

刪除違反人權的規定
「重罪羈押」實無獨立成立一項羈押事由之必要，因為即令被告涉有重罪，法院仍應審查有無逃亡之虞之事實。我國以重罪為羈押事由之一，不僅其重罪範國較德國法為寬，且法官以涉嫌重罪，又涉嫌「重大」之「雙重」認定應予羈押被告，對被告受無罪推定之保障造成非常嚴峻之挑戰，實務上因此項規定而羈押者而終局能獲無罪判決倖免者，鮮少矣！
基於重罪羈押單獨成為一項羈押事由不符合羈押目的，且對無罪推定原則有較為重大之負面影響，允宜刪除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第3款規定，使重罪與一般犯罪同樣適用同項第1、2款事由判斷是否有保全被告或證據之必要，但法院於重罪案件之「虞逃」審查強度及密度，可以弱於一般案件，以求平衡（註6）。
刑事訴訟法第101條第1項規定羈押之法定條件
第101條
被告經法官訊問後，認為犯罪嫌疑重大，而有左列情形之一，非予羈押，顯難進行追訴、審判或執行者，得羈押之︰
一、逃亡或有事實足認為有逃亡之虞者。
二、有事實足認為有湮滅、偽造、變造證據或勾串共犯或證人之虞者。
三、所犯為死刑、無期徒刑或最輕本刑為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之罪者。
法官為前項之訊問時，檢察官得到場陳述聲請羈押之理由及提出必要之證據。第一項各款所依據之事實，應告知被告及其辯護人，並記載於筆錄。

第101-1條
被告經法官訊問後，認為犯下列各款之罪，其嫌疑重大，有事實足認為有反覆實施同一犯罪之虞，而有羈押之必要者，得羈押之：
一、刑法第一百七十四條第一項、第二項、第四項、第一百七十五條第一項、第二項之放火罪、第一百七十六條之準放火罪。
二、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條之強制性交罪、第二百二十四條之強制猥褻罪、第二百二十四條之一之加重強制猥褻罪、第二百二十五條之乘機性交猥褻罪、第二百二十七條之與幼年男女性交或猥褻罪、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項之傷害罪。但其須告訴乃論，而未經告訴或其告訴已經撤回或已逾告訴期間者，不在此限。
三、刑法第三百零二條之妨害自由罪。
四、刑法第三百零四條之強制罪、第三百零五條之恐嚇危害安全罪。五、刑法第三百二十條、第三百二十一條之竊盜罪。
六、刑法第三百二十五條、第三百二十六條之搶奪罪。
七、刑法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三百三十九條之三之詐欺罪。
八、刑法第三百四十六條之恐嚇取財罪。
前條第二項、第三項之規定，於前項情形準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