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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有聽著咱唱歌

林世煜

8月3日過去,很多人像受了洗禮,成為新的人。
吳易澄醫師填了感動人心的詞,帶領大家唱《你敢有聽著咱唱歌》。在25萬白衫軍的面前,「公民1985行動聯盟」的代表,做了很精采最後演說。「今天,一整天的所有活動,都是公民能量的展現…我相信參與今天晚會的大家,某種程度上,你已經改變了你自己。」
我在網路上拚命追蹤,想把自己缺席的這場活動定個性,以便在我的認知結構裡,找一個堅實穩固的位置放下來。一場聚集了25萬人的活動,加上國民黨隨後在國會讓步修法,已經不只是一個「事件」,而是一種「現象」,具有導致結構性變動的指標意義。到底要如何評價活動的方式,如何權衡活動的重量,如何推測其產生的影響呢?
網路上眾說紛云,我也摸不著頭緒。對一個學習觀察社會現象的人,面對這個海量級的現象,因無法掌握,只得任其失去脈絡,在腦海裡四處流竄。網路上不同的聲音,或歌頌歡呼,或驚悚危言,各自都十分斷定。為何我仍恐慌,因為無法斟酌出一個說法而語塞,尷尬得手腳不知道要擺哪裡好呢。
不由得想起6月底,應邀參加司改會在慈林基金會舉辦的學生研習營--「學校沒有教的街頭法律課」。主事者告訴我,參加營隊的學生,有很多都曾經參與「美麗灣」、「大埔事件」、「華隆罷工」、「關廠工人」,到「文林苑」、「紹興社區」、「華光社區」各項社會議題的抗爭。這些抗爭的經驗,導致巨大的無力感,和一個個受創的心靈。營隊希望我能以過來人的身份,對學生講講話。「鼓勵一下士氣。」
何只是在各個現場抗爭的學生,舉凡媒體壟斷、停建核四、以及服貿協議,早就把社會各個階層都捲進去了。無力感,甚至末世感,早已遮天蔽日。我在營隊的課堂,彷彿把一段戰後台灣抗爭運動史話,說得有模有樣;但是做為一個過來人,我也可能只是習慣了挫折,對失敗比較無感,不願意講喪氣話而已。
換句話說,在當今台灣,參與社運不論前輩後進,身心受創的傷痕就像識別證,人人胸膛前都掛著一張。我好奇的是,假若營隊的日期移到8月3日之後,大家會先穿上白衣到去凱道坐坐嗎?之後在同樣的課堂上,我們談論的焦點會不會大不相同?
8月3日當晚,凱道的最後演說有一段:「我們知道現場有許多不同社運組織的朋友,希望你們今天配合我們,理性和平讓這場活動結束。我們都會記住你們的訴求,接下來和我們一起,持續用各種方式繼續努力。所有的社運組織,也許方向不同、訴求不同,但是我們相同的是,我們都是一群不冷漠、堅持理想的人。所有的社運團體應該互相支持,一起監督這個政府好不好?同時,我也要向所有社運團體說,這個公民社會欠你們一份支持和鼓勵…」
這是一段很溫暖的喊話。只是我猜「社運組織的朋友」心裡塞滿了血淋淋,苦澀的記憶:「抓一個小屁孩」、「那麼多記者在又不能直接搥他們」,「這是我的地盤不是你的地盤。你要搞清楚」;徐世榮、洪崇晏、張藥局;手銬、警掍、官司……社運組織的朋友,從來不曾召喚出25萬人,穿著白衣,整整齊齊坐著聽演講,唱唱歌,拍拍屁股乾乾淨淨的搭捷運回家。就只這樣。而且睡個2天之後,官方就退讓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還不清楚。營隊已經結束,不再有機會和學員一起討論。那麼做為一個過來人,能對這個難解的「現象」說什麼呢?我猜想,或許可以先退到後設的範疇,找出某種較有戰略意義的觀察角度,並採取某種談論的態度,來面對它。這可能是在茫然當中先求站穩的辦法。
我想到的第一點是「忘卻」。忘卻我們身上的挫折和傷痕,忘卻身為社運人士的自我意識,也忘卻昔日衝鋒陷陣攻城掠地的彪炳功業。
然後就能「肯定」。25萬人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規模。1989年11月17日起,在布拉格發生的絲絨革命,每天上街的人也不過10萬出頭。7天之後,共黨政權就下台了。
接下來是「鼓勵」。想想看,我們這幾個世代,從黨外到組黨,從草莽到廟堂,起了高樓又搞到樓塌,至今被一個笨伯整得團團轉,其實沒有什麼立場說三道四嫌東嫌西。
所以,我選擇「傾聽」和「學習」,甚至「認同」,「接納」和「參與」。「公民1985行動聯盟」毫不含糊的完成壯舉。他們可能找到了進入「平行世界」的入口,或撿到了社運人士失落在街頭的環節。
這是我一直想親近他們,找機會傾聽學習的原因。他們掌握到我捉摸不著的力量。我很樂意抱著這些態度來迎接全新的事物。
選擇這樣的態度,也是基於幾項戰略上的思考。
其一是「加法原則」。這是吾友劉進興教授首先提出的觀念。從事政治或社會運動,要號召人,不是排斥人;要用加法,而不是減法。採取不是敵人就是朋友的統一戰線。量變引起質變。
加法原則落到實踐的層次,就是要開放,採取「降低門檻」歡迎加入的原則。公民運動,就是普通、平等、直接、無記名的參與;沒有種族、性別、年齡、區域、和財產的差別。你想為洪仲丘討公道,討多少算多少,你就來凱道。至於你是不是認識到這個公道,只有在消滅萬惡的國民黨,建立台灣成為主權獨立的國家之後,才討得到,並不在考慮之內。
換句話說,採取高門檻就像以價制量,只會越做越小;擴大打擊面,進行無限戰爭,多半一敗再敗,灰心喪志。長此以往,難免變得外殼堅硬,內核僵化,越來越顧人怨。這是社運應該採取「有限戰爭」原則的考慮。
再進一步,帶領跨過低門檻而加入的群眾,從事社會運動,最好選擇容易達到的目標。譬如說,避開權力者的核心價值,先挑戰他的邊緣利益。就得以形成局部優勢,有較多機會迫使權力者退讓,從而使群眾享受勝利的甘美。這就像練膽,一勝再勝,越勝越勇,我們就可以期待他日決勝天下的氣勢。這是群眾運動的「積小勝原則」。
通過這些思考,我覺得自己真的很欣慰很快樂的,想要對白衫軍的凱道活動按個讚。「公民1985行動聯盟」打開了新的想像,雖然我還看不清楚未來會怎樣,我也明白一定還有很多仗要打,但我很樂於和他們一起承擔。
我有聽著咱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