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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台灣「論爭文化」的誕生

黃瑞明

看了人間副刊在這幾天所登載的「挑戰龍應台」,我的感觸頗深。挑戰者的文章當然都有其見地,真正令我意外的卻是:為什麼它們會被登出來?

二十年來,龍應台就被譽為當代臺灣最知名的文化評論家之一。早在劉文聰的蕃仔火還未狂燒之前,她的「野火集」就已經在台灣社會興起燎原之勢了。這本書曾經在戒嚴時代扮演著啟蒙人心的角色,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它也還在以現在進行式的時態繼續燃燒著。挾著發行至今一百七十幾版的記錄,「野火集」稱的上是臺灣四百年來最暢銷的書之一。這種現象的確耐人尋味。一個可能的解釋是臺灣社會在這些年來卻步不前,因此龍應台的觀點歷久彌新。然而,挑戰者的突然湧現卻又說明了:知識份子之中對此不以為然的人其實不少。

或許是我孤陋寡聞的緣故,批評龍應台的文章雖然在以前就曾經出現過,但數量卻是相當有限。「野火集」之後,勤於筆耕的龍應台在這些年來以專欄(「三少四壯集」)、時論(「百年思索」)或是小說(「在海德堡墜入情網」)等方式所寫成的作品不知凡幾,出書之後不僅都依然暢銷,同時也鮮見批評。這位跨足評論界與文學界的超級巨星在台灣似乎享有著豁免於批判的尊榮待遇。

龍應台的情況不是特例。放眼望去,從評論家到小說家,特別是所謂的名家,他們在台灣其實都擁有同樣的特權。不管是在報章雜誌或是自己的書本上,他們都可以盡情地在自己的城堡之中高談闊論而不必擔心異議人士前來踢館。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看來,名家之所以能夠如此地養尊處優,癥結似乎是出在台灣的媒體不喜歡論戰之上。一家報紙刊登了某位作家的文章之後,讀者不容易在那裡找到批評的觀點;不僅此也,其他報紙更是不會刊登相關的評論加入戰局。在這種情形下,言論市場只是名家的一言堂,論戰當然難以形成。自從七○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偃旗息鼓之後,論戰也就跟著成為歷史往事了。

一言以蔽之,在台灣的知識界之中流行的恐怕是誰的名氣夠大,誰就可以稱霸一方的鐵律。在威權獨裁時代來說,這不令人奇怪。在一個多元社會之中竟也依舊還是這樣,那麼這就是一個大問題了。由於這種在解嚴之後持續存在的「文化單邊主義」,公共議題的討論往往無從深入。知識份子因此失去了對話,這不僅可惜而且危險。

最近身陷砲火攻擊的李遠哲就是一個極佳的例子。把教改失敗的責任全都推到他身上當然不公平,但他難辭其咎則已經是包括知識份子在內的許多人的共識。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教改的弊端其實早在前些年就已經開始浮現,媒體也積極地作出相關報導。在過去十年來,甚至一直到不久之前,卻幾乎從未出現過任何質疑李遠哲獨攬教改的聲音。痛定思痛,除了哀傷一個世代的人成了小白鼠之外,我們其實也應該思考一下:如果關於教改的論戰能夠早一點開始的話,這個社會是否就可以及時懸崖勒馬,不用付出這麼慘重的代價?

再拿剛剛走下中國時報「名家專論」主播台的李筱峰、陳芳明為例,由於他們自己的「爆料」,外人總算知道原來不喜歡他們的讀者為數頗眾。在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之中,台獨基本教義派當然也有宣揚理念的權利,不同意見的人則可以儘管放馬過來,彼此一爭高下。問題是:挑戰李、陳二人的擂台在哪裡?

以龍應台常喜歡拿來比較的德國來說,他們就有一套截然不同的作法。在這個「詩人與哲人之國」(德國人的用語,帶有自我諧謔的味道)裡,要在文壇成名並不容易,一旦成名之後,名人則必須面對著虎視眈眈的批評家。不管是偏左或是偏右,只要是有水準的的報紙雜誌,獨排眾議或甚至尖酸刻薄的批評家都是備受青睞的座上賓。「時代週報」登了一篇觀點特別的文章,隨後在「南德日報」上就可能會出現不同的聲音。如果討論的文章一多,論戰就於焉形成。

格拉斯(Gunter Grass)就曾經是批評家的受害人。遠在榮獲一九九九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他在德國與世界文壇就享有盛名。然而他在幾年前所發表的一本新書卻也遭遇過「批評家教皇」藍尼茲基(Marcel Reich-Ranicki)的無情批判。「明鏡週刊」在當期封面上印著這位批評家將格拉斯的新書撕成兩半的圖片,意思就是說一文不值。藍尼茲基堅信「批評家是文學的辯護律師」,他們的鐵面無私使得文學保有超然的水平。

德國人把這種經由不同觀點的辯論所交織形成的現象稱為「論爭文化」(Streitkultur)。當代知名的哲學家哈柏瑪斯(Jurgen Habermas)就此建構了一套理論。在他看來,人世間的真理不易究明,唯有透過不斷的討論與對話,我們才有可能更加趨近真理。簡單說來,就是「真理愈辯愈明」。曾經當過記者的哈柏瑪斯不是象牙塔中的棲息者。他身體力行,以公共知識份子(public intellectual)自處。每當德國社會裡出現重大的文化爭議之時,他就當仁不讓地挺身出而表示自己的見解。在第一次美伊戰爭爆發前夕,面對著瀰漫在德國社會的反戰氣氛,他撰文解釋他為什麼支持美國攻打伊拉克。等到這一次美伊戰爭已是箭在弦上之際,他則起而與主流輿論一起反對美國的霸權主義。然而,儘管哈柏瑪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這位一代宗師卻也同樣經常因為他的論點而成為被批判的焦點。

龍應台與她的挑戰者究竟孰是孰非,讀者自有定論。無論勝負如何,在這場擂台賽落幕之後,台灣的「論爭文化」卻似乎終於展露出一線曙光。

(本文寫於九十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曾經投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唯未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