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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出議場╳進出全控機構~專訪台灣大學社會學系陳惠敏老師

蔡孟珊

編按:我第一次遇到惠敏老師,是因為參與老師在司改會所帶領的監所改革小組。老師長期關注弱勢,卻很少把「人權」之類的字彙掛在口中,而是實際告訴我們監所的各種弊病,讓我們直接感受監所的問題,深刻了解監所改革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在318佔領立法院發生後,老師幾乎全程陪同學生待在議場中。而老師在社會學研究的專業是「全控機構」,這個問題貫穿了監所與反服貿運動中的議場。因為議場內全程監控、高壓管制的環境,也具有一些全控機構的重要特徵,所以我們專訪了老師,希望老師可以跟我們分享議場內的狀況,以及老師對反服貿運動的想法。
議場生活的開始:放下日常,進入議場
在318那天,我原本在研究室跟助理一起吃火鍋,並不知道學生會攻進立院議場。在邊吃的當下我們剛好看到了議場裡的連線畫面,覺得事情有點大條,於是我們一群人放下火鍋,衝到現場。
到現場後先協助維持青島東場子的人數,因為青島東的門是所有物資出入的門,也是警察最容易進去的地方,我們很擔心這個門被衝破。在319那天我們短講時,聽到有人說:「可以進去了,大家趕快進去!」我聽了以為大家都要進去,於是我就也爬了進去。後來才發現根本沒有,可是進去就出不來了。之後從319到410,除了上電視訪談或到街頭短講外,幾乎都待在議場裡面。
議場內生活感的建構:如何在無意義中建構出意義
進入議場的前幾天,我真的覺得整個場面很荒謬!在那裡真的甚麼都沒有,沒有網路、手機沒有訊號、沒有空調,因為燈都沒關,也沒辦法睡覺。到了第三天,我真的受不了不能洗澡、不能洗頭,覺得人生很絕望。
雖然後來環境有改善,但在議場裡還是會感覺到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因為24小時電燈都開著,眼睛睜開也分不清白天或晚上。時間都是多出來的,但那些多出來的時間也無法拿去念書或做別的事情,因為你的心情很煩躁的。就像是處於一種停滯的狀態,你看不到事物的流逝,只是對一切都感受不到什麼希望,而你唯一擁有的,就是身邊的夥伴。
在這種時空失去意義的場景下,我們到底在做些什麼呢?這是很多人都會問我的問題。我給整個立院議場生活,下一個簡單的描述就是:「沒事找事做,裝忙!」比方他們對那八個入口的桌椅,每天每天都在排它。還有理化老師進來告訴我們,怎麼排才不容易攻進來。而且我們每天都在捆線,什麼塑膠線、什麼尼龍繩、童軍線,最後連帆布也舖上去。但其實只要剪刀一剪,那線就斷了,而且帆布舖在上面也沒什麼阻隔效果。那真的不知道是在幹嘛。可是我覺得,那些看似沒意義的動作的背後,其實有很大的象徵性,強調著我們與整個事件的關聯性,當我們為了這個防禦工事更盡一份努力,我們就能更覺得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
除了構築防禦工事之外,糾察隊不斷試圖建立更嚴密的管理方式,其實也是在「裝忙」。舉例來說,在322時我和林飛帆出來開會,後來要回議場,糾察隊看到我們走在醫療通道上就說:「不要佔住醫療通道!不要佔住醫療通道!」、「不可以過去!」我問他:「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林飛帆。」他竟然回:「林飛帆是誰!林飛帆也不可以過去!」等他腦袋比較清楚一點的時候就說:「好,你們可以過去了」。所以你就知道說,每個人都已經投注在這個角色中,去尋求一些自己「在那裡」的感覺。
在這裡發生的情形,其實是全控機構中常見的狀況。我們常以為全控機構裡面的人不快樂,但其實他自己在裡面玩得很快樂啊!就像是精神療養院的人,會一直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例如人有刻意扮傻、扮蠢或不討人喜歡,以此去解消掉他自己的焦慮,或是取得一個比較好的位置,這就是一種取得自我認同的重要方式。
議場內秩序的構築:自我監控與階層化
在議場內不只是感到時空失去意義,另一種強烈的感受是一股巨大的「害怕」。這是因為在運動中我們會感到沒有方向,需要有些簡單的秩序感。這股害怕有部分也是來自於政府給我們的壓力,有很多假消息和破壞份子進來。有太多你不知是同志還是敵人的人在你周圍,你會不斷懷疑別人是不是抓耙仔。有人說議場裡很像監獄,但我覺得比較像看守所,因為你是處於一個不對等的戰鬥狀態。如果把馬英九比喻成檢察官的話,我們就像沒有律師的被告。我被不當羈押,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去,然後他對我們做的任何事情彷彿都是應當的。
這股巨大的「害怕」,導致了議場內採用了很多控管和自我監控的手段。在裡面很痛苦的一點是:我這輩子沒被管成這樣!這輩子沒吃過那麼多維他命,真的。我痛恨所有養生的概念,但是在裡面每天都被強制要吃一顆維他命,才可以吃早餐。還有一天必須要量三到四次體溫,如果過關,就會在你身上貼一個膠帶。即使你在睡覺,他們還是會量,量一量還把膠帶貼在人家的額頭上!我覺得這真的不太在乎我們的尊嚴。又舉例來說,連吹風機也要管制。洗完頭髮,拿個吹風機就被羞辱說:「吹風機沒有還回來,以後就不給你們吹頭髮了!」這些監控有時伴隨很多恐嚇的語氣,造成大家很大的壓力。不過,雖然我很討厭人家管我,但我還是會刻意地避免去爭論這些事,因為我非常了解「老師」這個身份所代表的權力,假使我這樣做,學生就會跟著我這樣做,而這不是我所希望的。
除了各種自我監控,議場內也慢慢浮現了階層化。舉例來說,吃便當的排序是這樣:醫師先,再來是律師,接著是工作人員,然後才是剩下的,就是我們。我們真的是賤民!我必須批評,當便當不夠的時候,為甚麼是以律師和醫生優先,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律師及醫生明明待會兒就可以出去,但是在裡面的人是不行的。
我覺得階層的出現,是因為對專業者過度的信賴。而會這樣過度信賴專業者,也是因為那股巨大的害怕,從而想要尋求某種秩序感。然而事實上,專業者過去的專業訓練,並不見得能夠讓他足以應付這場運動。舉例來說,律師會教導我們一些若被逮捕的注意事項,「我有保持緘默的權利」或者可以要水喝等等。然而實際上的狀況是,在律師趕到之前的一、兩個小時,警察偷拐搶騙什麼都來。可能是誘導,甚至是冷嘲熱諷,或是說「快點講一講,你就可以回去了」。那時還講「我要要水喝」嗎?這可能需要一些社交上的技巧或者是比較世故的應答。
醫師們在應對這場運動時,也出現了一些類似的狀況。以對身體的照顧來說,因為醫生換班的關係,可能會造成醫囑不連續。對心理的照顧更是如此,上一位心理師談話過後,因為換班又要重新開始談話。我舉我自己的例子來說,在議場內不斷會有醫生跑來問我:「你心情好嗎?」最後,再有一個看似穿白袍的人問我時,當下心情就會變的不好。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就跟他說:「每天問我心情好不好,你覺得我心情會好得起來嗎?你可不可以等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再去跟你說。」
我知道大家都是帶著好心要在現場發揮專業者的功能,但是有時真的有必要想想,要怎麼提供這些專業。然而學生們並不容易注意到這些問題,容易對專業象徵表現出過度的崇敬或畏懼。
在這種自我監控與階層化的場景下,個別性會被去除,而且弱勢的問題會更形嚴重。新聞報導中有提到議場內對同志不友善或對跨性別族群不友善,而我自己的感受是,議場裡的人並不是特別對某些族群有所偏見,而是那是個對誰都不友善的地方,只是在這樣的地方最容易被打壓的,會是原本社會中的弱勢族群。
不過弔詭地,議場內可能是一個既打壓你又肯定你的地方。我覺得在那裡堅持到最後的同學,其實都不是所謂「名校」的學生,在那裡搞到休學的學生,很多是後段班學校的學生,而且有很多男同志。一直以來可能不被認為是很好的學生,但他們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很強烈的存在感,覺得自己在這裡可以盡心盡力。
步出議場的新課題:練習與意見不同的人們說話
隨著在議場裡經過好幾個禮拜,到後來,我們覺得議場已經不是一個好的戰場了,在這裡已經無法取得更多可能性,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理會我們的無能政府。在大家準備走出來的時候,有些學生很難過,一直說:「我們什麼也沒達成,為甚麼要走。」但我並不覺得是如此。
410時我們走出議場,但沒有一個人甘心於那時所得到的結果。這像魔咒般的抓住了每個人,讓我們覺得必須要去做些什麼,否則大家會集體崩潰掉。我覺得這就是318之後出現的力量,有很多人會一直追著你,一直逼著你說:「快點,你要幹嘛」、「快點,講一兩個可以做的事情來做一下」。在這裡,我看到了這個運動的精彩之處:我們從消極的放棄走向積極的爭取。而這種積極爭取不能只是一時性的,必須是習慣的養成。雖然這所需要的心力及精神會很不一樣,但這會讓每個個別的人有更多的自我認識。如果有這樣的自我認識,那整個社會也不會糟到哪裡去。
除了公民積極性習慣的養成外,在這場運動中我還看到了另一種公民必要能力的養成:我可以與他人在議題上採取一種共進的方式,而不需要先做朋友才能一起搞運動。也不因為我們是朋友,就擔心把彼此的關係搞壞,而避談彼此之間的不同意見。
說起來,在這場運動中,大家彼此間其實有很大的歧異,只是大家都沒有去碰觸它。這場運動聚集起那麼多人,是因為它碰觸到了台灣人民的底線,那就是30秒的底線。我們都知道民主可能是演出來的,但沒有人演得那麼粗魯,即便是一個國小學生在開班會,也沒有人班會開成這樣的吧。但其實在這場運動中,有很多問題沒被觸碰到,例如社會運動中對性別的歧視、統獨問題、階級問題,還有未來經濟想像的問題…等等。
因此接下來一個重要的課題是,我們應該開始練習去說話,試著說服不同意見者及質疑者。像現在我們作街頭連署,其實挑戰了很多的事情。當我們給人家簽連署時,人家不一定願意簽,甚至可能會數落你一頓,說你們這些搞社會運動的人把社會搞得很動盪。或是他也會假裝其實沒有在反對,但是他講的所有東西都是在反對。但這可以訓練你「不要那麼地被贊成」這件事,而這也是社會運動中很值得去嘗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