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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國家暴力~一個324行動參與者的觀察

鍾孝宇

323晚上7點多,我和法研所的學長正在青島東路議場門口,等著要進入議場,但是門口糾察和警察卻「聯合」封鎖大門,從「一出一進」到「只出不進」,當下覺得一陣荒謬,為什麼議場大門變成學生和警察聯合占領了呢?事實上,占領行動到這一天已經歷時快一個禮拜,氣氛已從前兩天的激進轉為平和,甚至有種大型嘉年華會的錯覺,這期間行政院長和總統分別出來回應,但卻也什麼都沒回應到,只是持續擺出傲慢的臉孔,虛與委蛇。當天下午聽聞有一群學生不滿持續虛耗的現狀,而想要進入立法院議場內,但是最後被擋了下來,其實,已經感覺到有一股不滿的氛圍,即將爆發。
「我們現在要攻占行政院!」、「想要去的人跟著我們走!」就在我們還在跟門口糾察交涉,等待入場的同時,原本青島東路正在進行的模擬警方攻堅應對的示範教學剛結束,下一組接力上台演說的人馬突然大聲宣布要去攻占行政院,全場一陣歡聲雷動,幾乎三分之二的人都起身要過去行政院,現場士氣高昂,拿著麥克風的一男一女,鎮定的指揮現場民眾,顯然是經過縝密規劃的行動。而此時我們趁著混亂進入議場內,將消息告知場內的決策小組,從他們臉上的錯愕表情可以看出,這場行動並非由他們發起。緊接著在晚間8點15分議場內部召開記者會,然而,除了再次譴責馬政府的不作為之外,議場內的決策小組也陳明此次行動與他們無關,而是其他個人或團體自行發起的行動。除了醫療團和律師團分別自行前往支援外,議場內部並沒有其他的動作。
當下議場內的氣氛非常凝重,一度傳出警方要從鎮江街開始攻堅,但沒有後續。決策小組陸續上台精神喊話,尤伯祥律師也上台安撫大家,他泰然自若的笑容和堅定沉著的語氣著實讓所有人都安心不少,同時不忘再次抨擊馬政府:「盜鉤者誅,竊國者侯」。同一時間也開始傳出陰謀論,表示占領行政院是由國安系統所滲透策動的行動,但馬上新聞即播出現場的總指揮是魏揚。第一天攻入立法院時,魏揚就是帶領我們守住青島東路側的指揮,所以我知道現場總指揮是他時,非常安心;另外也有一派的聲音出現,認為不應該攻占行政院,但我認為,攻占行政院與攻占立法院都有相同的正當性,甚至攻占行政院的正當性可能還更高,這都是人民對於獨裁政府不服從的抵抗權行使,面對這樣不回應民意的政府,在所有體制內的程序都已緩不濟急的情形之下,還有比這樣的體制外反抗更好的方法嗎?
一開始,占領行動非常順利,我們透過議場內媒體的直播看到現場人潮洶湧、氣勢高昂,且已有不少人進到行政院內部,上到二樓,我們原以為行政院應可以順利拿下。但警政署不久之後就發佈隔天早上前驅離抗爭群眾的消息,這時我們也開始透過直播看到已經開始出現零星的衝突場面,但還沒有濺血。第一波的清場從行政院後門的北平東路開始,那一區塊的人數最少,不易防守,我有許多的朋友都在那裡守著,他們用FB不斷散布最新情況,請求更多的人來支援。我當時在議場內部非常著急,但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用FB分享他們的動態讓更多人知道現場情況。
很快的,大規模清場開始,北平東路撐不了多久即被警方驅離。12點過後,警方人數越來越多,開始清除中山北路以及行政院內部的群眾,開始出現許多濺血的畫面,在網路上一直被轉貼。我們因為擔心立法院也會同時被攻堅而遲遲不敢出議場過去支援,只能藉由FB和電話持續和在行政院的夥伴保持聯繫,到了凌晨4點多,我們受不了了,我們再也坐不住,無法這樣坐視同伴被暴力對待,決定起身前往支援。當時和朋友討論此刻過去還可以做什麼,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法國工人利用癱瘓巴黎主要交通幹道的方式抗爭,我們覺得若是能夠集結夠多的群眾癱瘓忠孝東路和中山南路口這個台北市的心臟幹道,只要能撐到早上上班時間,就能達成效果。我們在議場內部拿了一些工具之後就徒步前往行政院。
但沒有想到,當我們近凌晨5點左右過去時,現場的群眾已全數被驅離至行政院圍牆外面了,魏揚已經被逮捕。此時台大社會系的李明璁教授正在發表演說,現場大約還有1000多人,李明璁演說結束之後,糾察請所有群眾回到立法院週邊靜坐,我們馬上過去和糾察溝通,說明來意。但是當時糾察表明他們的確有考慮過這個方案,但是為了顧慮到社會觀感,沒有採行。所以,現場大約超過一半的群眾就這樣被解消了力量和意志,不甘心的回到了立法院。而此時還有一部分憤慨的群眾零星散眾在中山南路和忠孝東路一側,我們找了幾個有相同想法的人,試圖利用一些工具、繩子、路障擺設在忠孝東路和中山南路口阻擋,現場的人可能只剩不到500人,太陽即將升起,而我馬上就要親眼見證國家暴力的遂行。
警察開始在中山北路集結,他們列隊占據中山北路的四線道馬路,此時剩下的群眾站在馬路上,沒有任何暴力行為,只剩下零星的叫囂和怒吼聲。突然,占據四線道全副武裝的警察開始小跑步前進,我永遠忘不了當下全場群眾竄逃的驚慌模樣。現場的糾察不斷的叫群眾退後,但是有一群勇敢的人不懼怕,不願意就這樣撤退,我加入他們,在中山北路快接近忠孝東路口的路段坐下,並且呼籲其他人一同坐下,阻擋警察繼續前進,至少,也拖一些時間,此時坐下的人數不到15人。而在我們前面的是人數不成比例的手持棍棒的警察,旁邊圍繞著人數比我們還要多的媒體,其實當下我真的非常害怕,一坐下來的那刻我就後悔了,甚至還想藉故離開,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待。但是我看到前排一對勇敢的情侶堅定的眼神,我心想,一定要撐下去!
過了沒多久,警察開始前進,一陣混亂的推擠,我們又被迫站起來往後退,就要退到忠孝東路和中山南路路口。此時,早晨的太陽照常升起,是那種很溫暖的太陽,好久沒看到了。但是這個太陽已無法溫暖在場的群眾,因為和陽光同時灑下的是鎮暴水車的水柱,那水又冰又強,馬上就擊散群眾,當憤怒的我們再次聚集後,我們可以拿出來抵抗的武器只有大聲叫囂,或雙手舉高的用身體阻擋他們再次前進。而迎接你的,是手持棍棒盾牌、面無表情、數著口號不斷往前推進的法西斯部隊,而指揮官方仰寧則是坐在後面有防彈玻璃保護的指揮車,冷靜的下達冰冷的命令:「整理部隊」、「向東推進」、「清理戰場」。清理
戰場?為什麼這麼荒謬?這個國家的政府把我們當作敵人在「清理」?群眾根本沒有任何武器,對鎮暴警察的暴力鎮壓最「危險」的抵抗僅是丟寶特瓶啊!鎮暴部隊挺進到忠孝東路口後,暫時停止下來,我走到警察前面,和他們對峙,所有警察都用肩膀上的襯衣遮住警員編號,在每一個推進的空檔,我一直大聲要求他們出示警員編號,以示負責,連警察職權行使法的法條都念出來,結果,卻無人理會,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一位員警用一種「你奈我何」的不屑笑容回應我;另一位警察,一直盯著我,笑得張牙舞爪,我對他說:「你沒有權利動手打人!」他警棍指著我說:「我等一下就打你」,然後繼續笑,好像他等這一刻很久了,準備大幹一場;又有另一位員警,很瘦弱,年紀可能與我差不多,看起來有點茫然,感覺得出來他是逼不得已,我們對到眼,我怒視他,他不安的把眼神移開。但終究,那一點的良心不安,並沒有影響他繼續施行暴力。
最後,在列隊推進和鎮暴水車的來回攻擊之下,所有人筋疲力盡,任何的抵抗都無效,從忠孝東路被逼回青島東路,早上7點多,攻占行政院行動正式失敗,在青島東路口僵持大約十分鐘之後,警察撤退,中山南路恢復壅塞的交通,車流熙來攘往,在激烈的抗爭之後,彷彿剛剛一切都沒發生過,只是台北市民另一個普通的星期一。
警察撤退之後,我坐在馬路邊,感到一陣暈眩,回想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們被這樣對待?然後就是一陣很深很深的無力感,那感覺強烈到我很想哭。原來,這就是國家暴力。
對於一個法律系學生而言,這是一個很大的衝擊,當你親眼見證警察淪為權力者的工具,來對付人民時,真的非常無力。警察在人數很少的情形下執意使用水車,而且是直接對著人噴水,這是極不符比例原則的方式,並且惡意的遮掩其警員編號,但卻不用負任何的行政責任,警政署上級在立法院備詢時一再的裝傻、包庇的態度也令人感到不齒。沒有警員編號的警察,在法理上根本不算警察,因此當他們在街頭上驅趕人民時,就是妨礙自由、強制罪、甚至傷害罪的各種現行犯,人人皆可逮捕。然而,當我們實際站在街頭對抗時,我們根本不可能這樣做,因為我們面對的是整個上下交相賊的警察體系,能做的,只剩下用單薄的身體去面對赤裸的國家暴力。
在違法使用暴力且不用負責的情況之下,我們看到了警察的有恃無恐,在後來的反核運動中甚至用近乎懲罰式、報復式的方式使用水車攻擊人民,不禁讓人覺得這部國家機器是否真的失控了?其實,相同的案例也發生在美國,使用非法或過當手段攻擊抗議群眾的警方,因此必須要賠上高額的賠償金;在德國,近年來也發生過警方以不符比例原則的方式動用水車,現場的指揮官還必須因此入獄服刑。那台灣呢?只能期待司法最後還能發揮她的力量,阻擋這部失控的國家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