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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全國的過河卒子

蕭凱文

3月23日當天晚上直至3月24日清晨,為了服貿爭議,發生了舉國譁然的行政院被學生闖入的事件,以及執政黨的鎮暴行動,後續的兩天,媒體上大量出現了正反兩極的聲音,也或者應該說在這個事件之前,台灣本來就已經處在一種極端情緒化和緊繃的狀態,而那個事件,只是恰巧讓那些火花更急速的擴張,讓每個人心中的恐懼和偏執,如火焰一般的深深灼傷了台灣這片土地。
而我,一個36歲,擁有國一女兒的單親媽媽,擁有20年工作經驗,做過服務業、科技業、金融業、媒體業,為什麼還會衝動到突破了蛇龍、拒馬,翻進了行政院的圍牆,最後跟73位素不相識的學生和陌生人,一起站在行政院的一樓大廳,跟所謂的人民保姆成了對立在戰場上的敵人?
關於這個巨大的問號,坦白說,我當下真的也不知道答案。
於是,從翻進了圍牆、跟著學生們一起跑到行政院大門口坐下,呼喊著口號的那刻開始,我才明白到,或許自己在當下,已然讓自己是顆只能前進、卻無法再後退的過河卒子。
其實我不會解題
而直至目前為止,除了盡力的去沈澱自己的思緒、不斷的在過程中重新修正我對整件事情的理解、努力著不讓自己背離初衷太遠,也漸漸感受到,原來過去從知識上所理解到的政治、權力、媒體、經濟、體制,是怎麼樣複雜交織成一道難解的習題,這些問號真實的在我眼前碰撞成自己與那些孩子心中一長列的驚嘆號,而我也逐漸明白,這整件事情除了讓我擁有曾經身為暴民的這枚胎記,也對自己或整個台灣社會,存在著一些我目前仍然不甚明白的深刻意義。
在經歷了幾天的沈澱和釐清之後,我決定將自己有限的看見寫下來、分享出去,除了想喚醒所有真正熱愛台灣這片土地的人民一些省思,也期盼自己所經歷的這個過程和體悟,能夠發揮一些些影響力,讓更多的台灣人感受到,或許我們每個人上至總統下至庶民,都一樣擁有著各自的恐懼和傷痛,卻也仍然必須勇敢的去面對自己身處的處境,好繼續擁抱著我們曾經懷疑過,最後卻仍然選擇的信念、盼望、以及愛。
人生第一次到立法院現場
3月23日禮拜天的傍晚,我一個人,臨時起意要到立法院前面晃晃,除了想了解一下最近大量被報導的服貿事件的現場狀況,也打算拍下一些現場的照片,來紀念自己好像有到過所謂的學運現場,某方面也是想支持一下單純又理想的學生團體,以慰自己那面對社會化現實之下,偶爾仍會跑出來的天真。
到了現場,果然看到了媒體所形容的非常有秩序的學運,天啊,真的就是青春的氣味,然後更特別的是,用長長紅線所區隔出來的走道,學生自主組成的糾察志工,正不停疏導著一些前來支持,或是來看熱鬧的路人。不過,就在我到場之前,現場似乎剛發生過一些突發的衝突狀況,擴音器裡持續傳來立法院內的同學希望安撫議場外同學保持冷靜,以維持和平抗爭路線的一些表態,現場的氣氛也非常的安靜、詭譎。
發言台前的躁動:主動?被動?
因為想待在現場久一點,我就在路人甲的推動下,莫名其妙地,坐到了發言台的前方,然後也莫名其妙的,在兩位老師的帶領之下,跟著現場的同學們一起演練了被警察驅離的示範教學,心裡還在想著:「哇,也不錯,原來被驅離時有這麼多技巧,真是上了一課!」就在這個念頭之後沒多久,突然有一位同學拿著麥克風大喊:「剛剛傳來捷報,我們的人已經攻下行政院了,進去到裡面了,我們現場要徵求自願到行政院支援他們的同學!請大家……」當下心想,立法院前人力看起來滿多的,就過去看看自己能做些什麼,於是跟著人群的方向,跑到行政院。一到現場,看到一些接應的同學爬在超高的蛇籠上,當場猶豫了一下,不過人都來了,翻牆嘛,我也常爬樹,所以就直覺性把手交給了上面接應的人,爬了上去,然後用力跳了下來。過程當中,陸續遇到一些警察,但他們幾乎沒有攔阻,我也就很自然地跑到了行政院大門口,跟著一些比我早到的同學坐在現場,現場約有幾十位同學,警察也已經都站在那了。
警戒燈的暗示:行政院大門口
到了現場後,同學都很自律的自動坐下,也有一兩個同學會互相提醒彼此「有沒有人要喝水啊?坐緊一點啊!」之類的,我雖然沒什麼街頭運動的實戰經驗,但以前小時候當過班長和風紀股長,深切知道合群的重要性,所以也就很積極的配合他們的提醒。這時候,魏揚突然滿頭大汗的出現了,不斷地安撫同學不要跟警察衝突,並且說明這邊的組織其實大家比較沒經驗,大家要保持冷靜,然後偶爾也帶領同學喊退回服貿的口號,魏揚走後,現場出現了一位準備擴音器的女生,帶著有著白髮跟白鬍鬚的老先生,還有一位瘦瘦的中年人到了現場,開始用一種很像喊競選口號的方式在帶領同學,我當下開始有點遲疑,心裡亮了一顆燈,心裡想「咦,他們很不像學生耶!」內心開始喚起了警戒,就在此時此刻,我突然又看見一個政論節目的名嘴,默默站在右前方看著我們,於是,這時候我心裡的警戒燈就又亮了一盞,怎麼感覺到整個行動怪怪的,跟自己想像中不太一樣,但是好奇心驅使我還是先持保留態度,繼續觀望下去。
當我們看見的不只是背影
我想起新聞裡報導之前立法院的同學們當時是爬樓梯進入二樓的,所以忍不住一直偷瞄右側的二樓,沒多久就看到有警察拿著手電筒在照旁邊的樹叢,才一下就聽見拿麥克風的人大喊:「進去了進去了!」,然後也看見有人在爬樓梯,一個、兩個、三個……,當場我好高興,有一種類似玩捉迷藏的興奮感,覺得「啊,我們贏了我們贏了!!」而且還心想,警察怎麼反應這麼慢,同學爬這麼久,擴音器喊這麼大聲,還抓不了我們,好高興噢。後來安靜了一陣子,但沒有很久,就感覺到裡面大廳有一些聲音,外面燈光也忽亮忽暗的,果然又沒多久,就有人把一樓大門給打開了,這時候坐在我前面的那些同學就往前衝了,我也很自然地就被推推推的給推進了行政院一樓的現場。
行政院一樓大廳現場
一進到一樓,就看到了有幾排警察已經站立在一二樓銜接的樓梯口了,人數其實並不比進去的學生少,而且每個人臉都看起來很臭,因為我剛剛已經有經驗要守紀律了,所以一進到場內,也很自動的就坐下了,媒體記者開始站在我們前面拍,坐著的同學們無法看到外面的狀況,當時我心裡開始有點焦慮,過沒多久,一個看起來很幹練的人開始站在前面忙進忙出,紙箱馬上到了,看起來是一些物資、水啊、毛巾什麼的,我心裡想「哇,慘了,我該不會今晚要睡在這裡吧,這下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啊?!」但是另一方面,也覺得有一點光榮,覺得自己似乎也為台灣的民主盡了一份力。然後我開始觀察現場,發現那些看起來比較有經驗,忙進忙出的人穿著風格都很像,似乎都有一點介於搖滾跟視覺系之間,也不太像在校學生,終於讓我內心的警戒燈又亮了第三顆。
這時候我明白到,心裡到底亮了幾顆燈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因為當欲對抗的勢力太強大,就勢必要先經過一段看不見遠方的過程,而或許只有這時候,才能更面對到最真實的自己。
因為現場偶爾也會有一些跟我們坐在一起的人,要我們上網發訊息讓更多人知道我們需要支援,或有一些糾察隊志工跑進來告訴我們,或許馬英九會下令驅離我們,要我們先做好心理準備,然後隨著我們將訊息上傳FB,有些朋友開始來電或留言要我們離開,外圍開始有一些人被鎮暴警察打得很慘之類的消息也傳到我們之間,我弟弟也因為擔心我而跑到現場了,然後現場又有人給我們訊息說外面已經有一兩萬的支持者到現場了,不斷鼓勵我們…。當下所有的訊息越來越紛亂,有一種集體性的巨大壓力在壓迫著在場的每一個同學。
急轉直下
在聽說外面有民進黨四大天王到了現場了之時、同學們緊張的情緒的確有稍微舒緩一些,但我心想、這代表有人來救我們了嗎?可是這樣的行動,會不會就被貼了標籤?說我們是暴民、是民進黨的人在作亂?那佔領立法院會不會就被誤解了?我當下好自責,覺得自己的魯莽好像有點衝動,怎麼會聽到要支援同學就衝了呢?怎麼會這麼一把年紀還這麼幼稚!還以為是在玩大冒險嗎?這裡是行政院耶!公民運動也是要有底線啊!
為什麼會這樣?A到底是誰?B又是誰?怎麼剛剛那每一個說話的人、所有控制場面的人,告訴我們可以如何如何的人,怎麼通通都陸續消失了?為什麼那些人似乎都會在某個時點就轉換成旁觀者,然後優雅地退場?而這些坐在場內的六七十個人卻只能尷尬又壯烈的坐在原地,但是能怎麼辦呢?大家都進來了,就這樣出去,對得起場外這麼多保護著我們的同學、還有那些期盼著服貿議題能夠好好被審視、被討論的人嗎?
於是我開始用自己的意志力,一邊質疑那些我覺得在企圖煽動同學情緒的人,另一方面,我也一邊跟身邊的同學討論著我們該怎麼辦,是不是該好好來想想下一步要怎麼走?看著身邊同學無助的神情,我一邊害怕又一邊心疼無助,只好先強忍著情緒,主動站出來問同學們的意見,也不斷試圖凝聚跟確認在場同學的共識,但我心中其實還是很害怕,不是怕自己被打、被攻擊,也不是怕吃上官司,而是有一種面對未知狀況的巨大恐懼逐漸吞噬了我的意志。直到後來出現了一個自稱是媒體的人,自願幫每位同學拍大頭照,以保證我們每位同學的安全,也要我們留下姓氏以及電話,以便後續若被逮捕時有律師可以協助我們,我才調整了心態。好吧,那就把自己交出去了吧,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總有人知道我曾經進來過這裡,而關於是非對錯的價值判斷,早已經不在單一任何人的手中。
不意外中的意外、未經凝聚的純粹
在行政院現場、大多數的同學因為根本就不認識,多數的時間都是選擇靜默的,但偶爾會有一些小片刻,大家會異口同聲的有一些躁動,比如有記者想拍攝我們自行搭起的臨時尿桶;或是當我們發現警察默默把椅子堆疊在側邊出口,不確定他們是要防堵出口,還是想營造出同學破壞公物的錯覺,我們只好自行拿紙箱寫上警察破壞公物的字體,放在側門標示自保;或是有女同學因為太緊張而出現身體不舒服的狀況,部分媒體卻衝到前方想拍攝,而干擾了救護團隊的救治;當然還有面對一些一直試圖挑釁警察、製造衝突的人。這些事情零零碎碎地出現在現場靜坐的過程之中,意外的成了大家不需凝聚卻早已認同的核心價值觀「多數人堅持最初的靜坐行動,然後期望退回服貿、以及表達捍衛民主的決心」,總之就是如此,如此天真,天真到像是一場冷笑話,只是經過了這些過程,當下再也沒有人可以笑得出來。
被驅離的媒體、被碾碎的盼望
很多人都在問,最後媒體被驅離之後,那些警察對學生做了些什麼?而這件事情也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大家開始以訛傳訛,對於那段被關機的記憶,坦白說,在經歷了不管是警方或是外界甚至現場的一些滲透,這麼漫長的高壓的狀態之後,學生們竟然還是只能選擇了緊緊抓住了於媒體這個浮木,大家不斷地高喊「媒體留下!媒體留下!」,像一大群即將滅頂在無邊無際大海中的求生者,用一種出於本能的無助嘶吼,眼看著最後一個高舉的攝影機,消失在大門之外,然後眼看著制服警察、鎮暴警察,用一種經過縝密訓練的壓迫慢慢逼近孩子最脆弱的底線,惡狠狠地直接碾碎了這些學生”暴民”的天真和愚蠢,當身旁的兩個孩子不住的發抖著,卻仍然緊緊勾著我的手臂,還堅持著不斷重複大喊著「退回服貿,捍衛民主!」不斷地跟我說「妳不要怕,我們在做對的事情!」到現在,那些迴盪的餘音和畫面仍環繞在沈澱了兩天之後的我的耳邊,看著對面無表情的拿著木棍的警察,還有眼前已經紅了眼眶、酸了鼻頭的警察,我瞬間開始流眼淚,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心裡吶喊著,為什麼學生和警察非要打這場戰爭?為什麼整個台灣社會只能不斷傳承著這場永不殺青的戰爭?從前的世代是這樣,現在的世代是這樣,未來的世代也還是這樣嗎?我們到底該怎麼辦,能怎麼辦?就在情緒最緊繃的那刻,警察開始搬動學生了。
不是敵人的敵人
接下來的過程,就是一片混亂,我聽見了警察警示要我們自己走,接著看到了前面的男生一個一個被丟出去,也感覺到自己緊勾著的手臂開始鬆動,卻還依稀記得傍晚在立法院前廣場那個老師的提醒「身體放軟,警察才會不好搬」,好,我放軟我放軟,到了那刻,我幾乎還是沒有辦法決定就自己走出去,我決定放軟身體讓警察搬不動我,讓整個行動可以拖延的比較久,我忘記了當時根本已經沒有媒體,還一邊努力地當個現學現賣的好學生,我幾乎都要昏厥了還沒有忘記傍晚的那個老師說要怎麼做,沒有忘記場外的同學還在堅持,沒有忘記立法院的同學,沒有忘記台灣要變得更好,卻想不起自己究竟為什麼要成為被歸類為暴民的過河卒子,只能不斷的前進,然後忘記了回家不只有一條的路,直到有幾個警察喃喃小聲地提醒我,「好了,好了,可以了,趕快自己走就好」,我心酸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感受到真的有警察很無奈,也很擔心我們,卻又看著身邊的女孩、男孩、小孩,通通一一堆疊成一具又一具絕望崩潰的軀體,然後一邊也有失控的警察踹我的背、我的腿,我已經無法前進了,真的,我走不動了,你們有誰知道回家的路怎麼走嗎?我答應你們我可以不要後退,但我再也走不動了,可不可以就讓我先停在這裡?
但是我聽見警察那沒有開口的低語,彷彿在說著,他們也想回家去擁抱他們的爸爸媽媽,老婆孩子,他們不想為了我們這堆幼稚愚蠢的暴民,多耽擱一絲他們那賣給國家,卻永遠只能前進、卻不能再後退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