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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人,看見真實的生命

林倩如

徐自強是誰?
對很多人來說,他是媒體報導上一個閃爍過的名字。好奇一點的人,可能會去拜請Google大神,然後,從主流媒體中得知:徐自強「應該是」涉嫌擄人勒贖且撕票的嫌疑犯,被羈押很多年之後、「受惠」於《刑事妥速審判法》而被「恐龍法官」縱虎歸山。如果是再多事一點的人,還會去查詢當年的受害者家屬,看他們對這樣的「兇手」有多生氣、多無奈,最後再下個「生活在鬼島」的結論,於是從此認定:「壞人」無誤!從此束之高閣。
也許,正因為我們總是透過媒體認識一個又一個的社會案件,然後在電視機前,流下同情受害者的眼淚,企圖以洶湧的同情與理解洗淨受害家屬永不可能平復的創傷。但是多數的人們,其實不理解媒體運作著「同情嫌疑犯、就是反對受害者」此類二元對立的假象客觀,學不會速思(fast-thinking)、淺碟式的邏輯讓我們看不見在社會、經濟結構下被忽略的個人,也因此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受害者。
因此,即便我們有了蘇建和、盧正、江國慶,甚至是邱和順、鄭性澤、徐自強,卻始終學不會蔑視人性價值之後所必須付出的龐大代價;因為,多數時候,我們裝作自己無動於衷、與世無涉。
如果我們回到現行的高中《公民與社會》課本上,翻開書頁中滿溢著對於刑事被告的人權保障;然而,在教學實務上,我們其實很少關心:這些所謂的「嫌疑犯」在進了警局、看守所之後究竟遭遇了什麼?在法庭上,有沒有嫻熟訴訟技巧的律師可以讓他們獲得「無罪推定」、「罪疑為輕」的基本權利?在整個訴訟過程中,有沒有獲得「正當法律程序」的庇佑?而作為一個公民老師,面對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就像是推動巨石的薛西佛斯,週而復始地面對著天真而不解的學生,就如同面對著始終會滾進山谷的石頭,即使嘆氣仍需要奮力往前。
而在教學的歷程中,我更好奇的是,然若學生的正義感僅只侷限於他們有限的生命經驗,未來使他們在從事任何工作上,究竟會不會是具體的幫助?如果,只依循體制下法官、檢察官、教授等認可的答案前進,會不會培養一個又一個為了「實現正義」而從事法律工作的正義魔人?會不會因為我們太常看不見社會中個人的真實生命,不能充分理解每個人都受制於既有資源下的有限選擇,因此又更進一步製造出更多的受害者與加害者?
於是,在花了將近三分之二學期的時間,和社會組的學生們在選修課一起讀《法官說了算》、《法律是什麼》,我開始想讓學生去認識真實的法律體系運作。特別是,台灣的法學教育向來以培訓法官與司法官為首要任務,充滿著恃法之治(Rule by Law)的思考模式,若不能跳脫下行架構的教學,或許終究離實現、保障人性尊嚴的法治國家終非一步之遙的距離。
於是,邀請徐自強先生與司改會到校演講的過程中,我和同科的老師們討論教學上的操作流程,與導師溝通著個案對於學生的啟發與意義,和教務處協商著此類合作模式應成為十二年國教中特色課程「模擬法庭」觸發動因。而在這過程下,許多提問帶著一股直觀的善意:「為何不能只帶去法院參觀?既可以免去家長、外界對於尚『未定讞』個案疑慮的爭議?」
「不能等到無罪判決確定後,再進行『這種』教學活動嗎?」
然而,我卻不免想起電影《鐵案疑雲》中Daid Gale說:「當人們看著我的臉,他們不是看見我這個人,而是看見一個罪犯。」
看見一個人,而不是只看到他附加在身上的頭銜、權力、附加價值有多困難?看見真實的個人,看見他過往生命的脈絡與歷史長河,而不只是一個標籤、一個瞬間,其實需要更多的勇氣、覺知。
就如同社會學家P. Bourdieu告訴我們,面對日常生活場域中的慣習,必須細細思考隱藏在行為、舉措與結構背後的品味與價值,進而要施為者(agent)慎思、判斷在日常生活中的權力架構。若如Bourdieu所言,教師是因為意識到看見權力的無形運作,才可以不被自我的階級所遮蔽,甚或學著對學生的種種言行不斷地容忍、避免過多的標籤效應,刺激他們不同的思考與價值;也正因為如此,學生的潛能才可能真正迸發,亦才可能誘發他們對於生命的不同想像。就如同,司法作為審判、決斷的場所,也不應該只是一棟棟的建築,而應該是對個人生命歷程的一種理解與溝通。我誠然是希望:學生、學校與我都可以不透過其他媒介、真實地認識「徐自強」,作為他自己、對於這樣的生命經歷,不管是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可以有更真實的經驗與觸發。
而阿強來那天,我記得,天氣很冷、下著雨。學生好奇地望著他,而他在黑色的衣服下顯得內斂、沈靜卻從容。看著法庭上的卷證、一張張的照片,我其實難以揣度他在獄中的每一天,也難以想像上天卑劣的幽默感與安排究竟有何深意。但經歷過考驗的人卻有著難以相像的寬容與感恩,每句話都像是碾米的石磨透過歲月一點一滴擰瀝出的水分,滋養著本應該是路人的我們的生命。
因為對著人世間的相信與理解,阿強說,他有值得堅持下去的理由。而我的學生在這之後,開始理解社會體系是生生不息的,雖然有點緩慢;除了課本上需要記誦的學理之外,他們開始想要參與社會,甚至發現自己對於這個社會還有很多責任,而未來還有很多可以努力的空間。我看著他們去參加活動,回來跟我分享他們的所見所聞、青春與熱情、驚訝與憤怒;更慶幸的是,他們看到很多有理想的前輩已經引領他們走在前方。我也因此感染到他們的情緒,也開始相信:與科層互動的過程也是一種溝通,讓我們學會訴說、相互理解,信任自己有點力量去做點什麼,也願意開始關心潛藏在每個人背後、那些尚未訴說的故事。
或許,有很多時候,體系中的個人往往受限於層層疊疊中的結構限制。但唯有我們開始努力去伸展自我的軀體、試圖去伸張自己的信念,不斷思考我們如何看待人的尊嚴與價值,生命終於也才有了它真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