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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在鐵窗彼岸

李宥樓

夢想,在鐵窗彼岸
◎文.攝影 李宥樓_文字工作者

阿志1月從矯正學校出來,正逢學期中青黃不接的時間,不能回學校,破碎的家庭不要他,重回輔育院也不可能,只能自己找個窩了。從小不被肯定,也沒享受過被家人保護的滋味,出來後,他用自己的方式尋求肯定與保護,找大哥混幫派……

約好了3點見面,阿志5點多才到。他個兒不高,理了個極短的小平頭,乾巴巴的身子掛著黑T恤、黑長褲、黑鞋子,像隻誤闖喧嘩紅茶店的黑野雁。

我想請他喝飲料,他客氣地推了很久,才點了一杯漂浮咖啡,然後委婉地對我表達歉意,「我剛剛在廟裡燒金紙,等我大哥出門,我才來的。」

「昨天我跟我大哥到宜蘭迎神,晚上11點多才回來。喝酒喝到一半,我大哥的朋友打電話說有人來鬧,我們就一直Call人,找了幾百個飆車族,分成十幾掛去圍,把對方嚇跑了。」他的口吻很平淡,好像幫派火拼跟喝水一樣平常。

阿志下個月才滿17歲,剛從桃園少年輔育院出來不到半年,平常住在一間王爺廟裡。他口中的「大哥」就是廟公。「我爸爸要是知道我大哥滿身刺青,大概會嚇到,可是我不喜歡我爸爸的女朋友,還是住在廟裡好。我媽媽在我3歲就過世了,我爸爸不太管我,他比較疼我姊姊。」

無故被揍,踏上不歸路
「國一的時候,我同學得罪了一個學長,學長帶人去打他,學長不認識我,因為我是那位同學的朋友,就連我一起打。幾十個人耶,打我一個。我嚥不下這口氣,拿家裡的西瓜刀去砍學長,怕學長跑掉,還請混道上的鄰居幫忙去包學校。」

阿志說,他從小不愛唸書,老師不會理他,找爸爸也沒用,請流氓幫忙比較快。就這樣,因為一次無故被揍,他走上了不歸路,國中還沒畢業,就犯了4次傷害罪和1次竊盜罪,在少年觀護所和中途學校進進出出,最後被法官判處感化教育。

「每次傷害罪都嘛是為了挺朋友,只要別人不動到我,我絕不主動打人。」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自己在打打殺殺中實現了某種街頭正義,只有偷竊讓他覺得不好意思,「那是為了買一些學生不該有的東西,像武士刀之類的。沒有配備,怎麼砍得贏人家?」

「我在輔育院也是這樣,除非班長說話,我不會下場打人。我在裡面本來表現不錯,積分到41分,差1分就可以申請提前出來了,可是被同學拖進去組織幫派,成績又掉下來,關了2年7個月才出來。」

我問他,在撫育院裡的生活如何?他想了想,只說:「在裡面的日子過得特別快,真的,裡面很多人都這樣說,怎麼一下子就過了一年?每天早上上課,就趴在桌上睡覺,醒來就差不多中午。吃完飯,下午上職訓,我是班上的服務生,不想上課,就跟老師說要去澆花,隨便澆一下,又要吃晚餐了,洗澡,點名,上爐(收風進舍房),看看電視,長官吹號,再點名一次,就熄燈睡覺了。」

混幫派跟大哥,只是想找一塊避雨的屋簷
「裡面的老師叫我們要學好,這些話對我沒有用。我在裡面考到了丙級汽車修護執照和電腦排版的職訓證書,可是我不可能去做這些,可能我比較奇怪吧,做不習慣這種一般人的工作。」不知想到什麼,他突然又說:「我的調查官和觀護人都不見了。他們說,有事情可以找他們幫忙,可是我都聯絡不到他們。」

阿志常常打電話給判他感化教育的法官。「法官對我很好,常常去輔育院看我,每次都帶我會到福利社說,『要吃什麼,自己拿。』我有事不會想找法官幫忙,只是想跟他講講話,看他過得怎樣。」或許是不想讓法官傷心,他再三叮嚀我,千萬不要告訴這位法官,他又跟了一個大哥。

「我對大哥的要求不高,只要他勢力夠,願意照顧你,出事的時候會出面挺你就好了。跟大哥最重要的是『忠』,像我就是隨傳隨到,大哥一通電話來說去圍人,20分鐘的車程,我一路飆,每個紅燈都闖喔,只用7分鐘就趕到了。」

談起自己的「忠」,阿志難得地綻出笑容,抬起頭直直注視著我。在那夾雜著驕傲和稚氣的眼神中,我彷彿看到《麥田捕手》中那些在懸崖邊狂奔的少年。他是那麼不顧一切地拼命往前奔去,要的卻只是一小塊能避雨的屋簷,一點點被肯定的感覺。懸崖下,會有隨時準備接住他的捕手嗎?

「我總共跟過兩個大哥,被關之前有1個,還有現在這個。我覺得現在這個比較好,以前那個跟了兩個多月,都只讓我當小弟,現在這個才跟了一個多月,他就升我了,叫我收小弟,而且要我想辦法在過年前收到100個小弟。」

被關過後,愈來愈不怕死
「萬一害這些小弟被關,你會怎麼辦?」我問。

阿志楞了一下,低聲說:「不知道。」像要說服自己似的,他加重語氣說:「我現在跟了這個大哥,一定不會再被關的,他叫我們不能做壞事。」

「我不喜歡讓道上兄弟知道我被關過,因為很丟臉。可是就算再被關,也不會怎樣吧。很奇怪耶,以前我有點怕死,跟兄弟出去都擔心被人砍到,不知道為什麼,關出來以後就不怕死了,要砍就砍啊。以前我騎車子都慢慢的,出來以後,隨便騎時速都超過100,沒人敢跟我飆車。」

走在刀鋒邊緣,阿志反而把死亡想得很遙遠,現在,他最大的煩惱是錢,「我負擔很大,被交通警察開了3張罰單,罰款加起來要一、兩萬。我跟我朋友有在想辦法找出路,像幫人家打電話call兄弟。我大哥去Call人的話,一次至少5000,我們呢,人家就隨便包個意思。錢少無所謂,我能力還不夠,總要先打基礎。」

「在中途學校唸書的時候,老師罵我能力太差,不配混道上,叫我包袱收收回家吃自己,後來在輔育院,老師也說我沒資格當大哥。沒想到,現在我大哥竟然說我可以收小弟了,我一定要證明我的能力。」

人生很奇怪,常常只因一個意外,甚至一句話,就改變了走向。在少輔院時,阿志很希望趕快出來,彷彿鐵窗彼岸有無限可能。出了鐵窗,泅游在江湖裡,他唯一能望見的彼岸,就是跟他大哥一樣,開一間王爺廟。

華燈初上,阿志看著喧嘩的人群說:「我的夢想就是開廟,而且一定要開在熱鬧的地盤,錢會賺比較多。」我很猶豫是否該祝福他實現夢想,只能對他說聲「保重!」他沒說再見,只用力跟我揮揮手,便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像隻孤獨的野雁消失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