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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是對人性的考驗-寫給最新結業的51期學習司法官們

林臻嫻

編按:
〈法官開講〉專欄自91期開闢,以「法官籲請改革最高法院行動聯盟」的成員為共同召集人,每期研擬議題、輪流主筆、邀約戰友撰文,以第一手的司法統計或法源資料,為讀者介紹、評釋各種司法實務的最新進程或改革成效。
本期由兩位法官的公開信前後接力串接,對即將成為或同樣身為「圈內人」的法官們提出期待與建言。第一封信由台南地院林臻嫺法官寫給最新一期結訓的學習司法官,期待這群新的生力軍能記得初衷,「不能讓體制利用我們,是我們創造了體制。」第二封信則由台北地院林孟皇法官寫給法務部司法官訓練所林輝煌所長,提出司法官訓練制度的改革建言,希望「改革,從根源開始」。
前者對後輩諄諄提攜、循循善誘,後者對主事者大進革言、殷殷企盼,皆是希望能夠從源頭提昇「自我」。法官承接了社會對公平正義的追求與期待,就如同林臻嫺法官所言,「大部分有能力考上司法官的孩子,心裡其實多少都曾憧憬、嚮往過有一天要實現公平正義。」並且,「沒有人生來就該是恐龍。」
其實,我們的期待也是一樣的──「莫忘初衷」。我們也同樣希望法官在每次做出判決以前,「能夠回憶起在司訓所受訓時代的自己,甚至回到大學念法律系時代的自己。」因為,我們也同樣深信,「沒有任何法官天生就是恐龍蛋的。」(吳豪人,《說個故事給蘇建和案的承審法官們聽》,本刊第81期)
嘿,親愛的法官們,你們準備好「聚集那溫暖所產生的力量」,並進入/創造/改建這個「體制」了嗎?
親愛的51期學習司法官們:
恭喜你們剛剛結束學習的第二階段,這個階段,對你們而言,應該有很大的不同意義。沒有人生來就該是恐龍,大部分有能力考上司法官的孩子,心裡其實多少都曾憧憬、嚮往過有一天要實現公平正義。只是,什麼叫做公平正義?
以前我當學生時,總單純地以為所謂的「好人」跟「壞人」間,應該存在著像「白天」跟「黑
夜」一樣的清楚界線,有著一眼望去、不可能會認錯的明顯標記。直到自己──有一天坐上法檯、開始審理起案件時,才突然發現:原來這世間「好人」、「壞人」的面目是如此模糊不清,我再如何張大眼睛辨認,除了「看起來」很壞的被告,也有「看起來」無辜的被告,有「看起來」很可憐的被害人,也有「看起來」很可憎的被害人,我再如何豎起耳朵傾聽,每一邊的說詞聽起來都很合理,但哪一種聲音才是真實的呢?我無法分辨。那些原本根植在我心底、刻板的「好人」跟「壞人」的印記一下子消失了,那些自以為能辨識「真」與「假」、公平與正義的界線也瞬間模糊掉了。我們從小到大靠著努力讀書、認真考試、回答虛擬人世間的黑白問題而建立起來的自信與世界,開始崩解,於是,我們變得對自己的認知與能力產生猶疑、變得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而我們唯一能夠穩定自己,能夠抓住的浮木,是設法融入一個由許許多多踩著同樣疑問與不安而成長過來的司法前輩們所共同形塑建構的司法體制中。這個體制裡有各式各樣的規矩、方圓,有審判不可或缺的眉角、有判決書固定的格式,就像司法官訓練所的講座們、或者在第二階段進到法院學習時老師們曾經告訴過你們的那樣。
確實,只要依循這些傳承下來的規矩、方圓、眉角、與格式,我們就會忘記原來我們的人性如此脆弱、如此猶疑、如此不安,我們就能夠或快或慢地漸漸摸索出一個工作時可依恃的準則。慢慢地,那些曾經干擾、困惑過我們、面目模糊、難以辨識好、壞、真、假的當事人,尤其在數量成等比級數地急遽增長後,我們再也記不住他們的名字,當然,也包括樣貌、身型、跟故事情節,我們的情緒,不再常常隨著他們的憤怒、悲傷、痛苦而有所波動,這個體制馴化、訓練我們的,便是要我們努力把這些每天所要處理、面對的,不論是各種光怪陸離的犯罪、或是能引起一般人同情、側目甚至是嚎啕大哭的社會倫理悲喜劇,都視為人生百態般地理所當然。然後──我們才能不過份激動地、平靜地給予他們一個恰如其份的法律上評價。而我們也因為信仰了這個體制,而逐漸成長,變得堅強、與安心。然後,也變得機械化、與傲慢。尤其是,當那些難以辨識好、壞、真、假的當事人,已經不能再任意干擾、困惑我們時,我們便很難去感受他們活生生的、作為人的溫度,於是,他們在我們的眼裡,逐漸變成某個法律問題裡冰冷冷的「某甲」或「某乙」。
然後,我們還會理直氣壯地說,這就是實現公平與正義的SOP啊,而且,就像一貫化自動作業機台上的作業員,我們因此能更快速地、更有效率地、更一致地產出公平與正義啊。然而,這真的是我們每個人心底曾經憧憬嚮往過的公平正義嗎?體制的偉大之處在於能讓卑微、軟弱的個人得以堅強、有所依恃而不孤單,但是,體制的卑鄙之處,也在逼迫每個卑微、軟弱的個人交換出真誠、溫暖的人性。在每個地方、每種體制、機構、組織、團體都近乎如此,體制從每個人卑微、軟弱的人性中,汲取養分並壯大,成為能快速通往的救贖,但最後也把人性餵養成麻木不仁的傲慢,司法體制在此並不顯得特別高尚,當然也只是如此。小說家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發表的一篇領獎感言裡做了一個很巧妙的譬喻: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就是一顆蛋,擁有一個不可替代的靈魂和包著它的脆弱外殼的蛋,而且我們某種程度或多或少,都面臨一堵堅固的高牆,這牆有一個名字,就是體制,那體制本來是應該保護我們的東西,但有時卻獨立起來開始殺我們,並讓我們去殺別人,冷酷、有效率、而且有系統地……。其實,我不認為,這位睿智的小說家,只是在危言聳聽,或誇大其詞,相反地,我認為他對於體制的描述超乎常人的貼切。
所以,雖然我很想祝福你們不會有那麼一天,但是,試想,如果真有那麼像電影情節的一天,很不幸地,一早起來你發現這個原先設計來實現公平正義的體制,這些你向來深信不疑的規矩、方圓、審判眉角、判決格式,反過來也能殺人的秘密時,你將如何處理?你會選擇容忍、替它擦脂抹粉、掩飾它的不完美,或甚至你會誓死捍衛這個一手造就了你的體制?還是,你會選擇控訴、戳破這個體制的虛妄和醜陋,讓這個體制傾倒、崩壞?
是的,這就是體制對於人性終極的考驗。而你們,正要開始步上這樣懸疑的考驗歷程。你們問我,對於這個終極的考驗,有什麼更好的答案嗎?嘿嘿。當然沒有。想想看,我也只不過是比你們早了十幾年購買了這個「人性考驗遊樂園」入門卷的人,或者說只是早了你們十幾年參加這個「人性考驗旅遊團」的團員罷了。就連村上春樹也承認,我們這些蛋,面對那堵又高又堅固、且冰冷的「體制」高牆,能有什麼勝算呢,除非我們相信自己和彼此的靈魂是珍貴而不可替代的,除非我們能聚集那溫暖所產生的力量,除非我們永遠記住:不能讓體制利用我們,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祝福你們。
林臻嫺(臺南地方法院法官)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