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死囚蘇建和：人如果想殺人，就跟別的動物沒有兩樣

賴治怡

在台灣的司法改革與廢除死刑議題的進程中，「蘇建和案」具有指標性的意義。而在蘇建和三位同案被告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中，由於種種原因，蘇建和似乎成為三位同案的發言人。本刊專訪目前從事人權工作的蘇建和，談他作為死刑犯的遭遇、在死囚牢中的觀察，以及，他對死刑今昔的看法。

問：你曾經作為死刑犯在台北看守所等待行刑長達12年。可否談談你對死刑的態度和作為死囚時的經驗。

答：大部分的人都不會反對死刑。雖然我自己現在是反對。但是，以前，我還在讀書時，因為教育的關係，會認為我們的法官都很公正。那時候，剛好電視上也在播連續劇《包青天》。因為這些因素，我會認為，只要能當法官的人，一定都是精挑細選之後的。以前的台灣話俗語也是這樣說，要賺錢就是去做生意，如果說要權威、威望，就是去當政治人物或法官。學校讀書的書本，像《公民與道德》，或是老師、父母，也都告訴我們台灣的法官是很公正的、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從來也沒有想到會有誤判。看報紙的時候看到犯罪的人，就覺得一定是非常壞，要是被定罪、被槍斃，那是他罪有應得。年輕的時候我也會這麼想，因為那時候的台灣就是一點人權教育都沒有。

直到我自己由於案子，不但是被冤枉而已，而且可以說是非常冤枉。我當時19歲，很年輕就開始接觸司法，之後就從80年代到90年代，有12年都一直待在裡面，整個司法的演變我都一直很清楚。比如說，在一審的時候，我那時候從對法官很有信心，到每天都在咒罵那個法官，一審時的觀念，雖然自己親身經歷，已經知道警察很糟糕，知道我國的警察有問題，但我還不知道法官、檢察官也都一樣。直到一次開庭、兩次開庭，一審、二審都是這樣，才覺得說真的是非常糟糕。如果說以法律專業，覺得說證據確鑿──可是那麼有問題的案子，我自己是當事人，我真的是受到非常大的打擊，因為我有沒有犯罪我當然自己知道自己是無辜的，但是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都這樣判。一直累積，我真的是越來越不快樂，當時我是有社運團體、我父親、律師，還有家人的鼓勵，還不至於會瘋掉。可是我可以說，承受的壓力真的非常大。12年的那種煉獄生活，你真的不要去遇到，遇到你就知道什麼是地獄。

你現在對人是比較信任還是比較不信任？
我是覺得人性本善。但是後天的環境很重要。你看這幾年人權有關的活動我都一定參加。因為只有靠人權，社會才會改善。像我主張不要打小孩，不要體罰。小孩是要教育，要是不管對錯就靠打罵的，教小孩說不管對錯你就是要聽我的，這小孩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長大，以後如果去當警察，他會認為嫌疑犯抓到了，你不聽我的我就用打的、用各種方法讓你就是要聽我的，那就惡性循環嘛！就是因為環境不好，一件事情就會造成更多的悲劇，都牽涉到很多層面，是累積很久，才越來越嚴重的。司法的問題不是最近幾年才發生的。像我知道法官他們很辛苦，我不會隨便去罵法官。但是以前有一次開庭時，我真的氣到去罵法官說，如此草率審理案件，你失去人性！蘇律師與其他義務辯護律師非常盡責。但是不管怎樣法官就是一句話「被告所提皆不足採信」。這不是我在亂講，都寫在判決書裡面的，直到再審才有詳盡的調查。我會想，你盡量草率沒關係，以後的人就會公斷你的！你剛剛問我會不會擔心審判的結果。我覺得只要台灣還在，社會會進步，智慧也會進步。那種有問題又草率的判決，就會經不起社會的考驗！

社會跟人一樣都會一直改變。或許是因為我們以前政權也不穩，獨裁，就不民主。造成很多沉?。這兩年我就感覺到它慢慢的在進步，雖然慢但是有在進步就好。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要大家一起努力！就這麼簡單。我相信總有一天司法會邁向更人性化、更公平公正。你說什麼叫正義？正義並不是說進法院才是正義。真正的正義是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自己要有一個界限就對了。你不能去放縱，也不能去容忍。就好像死刑，你說殺一個人好不好？如果你認為多死一個人可以解決事情，那我應該可能會同意。但是多死一個人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反而引發更多的事情。舉例來說，你判一個人死刑，給我們的社會教育的影響是什麼？──你如果作壞事就殺你。這中間有什麼毛病？這個人真的像你們講的作壞事了嗎？我們大家把自身的權力交給司法，為什麼司法是來製造屠殺？而不是真正解決問題？還有，一個人他作壞事，到底是誰的責任？這個社會的好壞我們每個人多少都要負起一點責任。教育是我們每個人的權利，可是我們真的受到好的教育了嗎？父母有責任，學校也有責任。你說你教他了，可是小孩都是無辜的，為什麼有些人長大會變極端的壞？你殺了他，又得到什麼？一分鐘的快感，還是有改變任何事情嗎？

你認為司法的誤判率很低，比如說一千個有一個誤判，如果大家可以接受的話。那我只能祈求說，希望你不要遇到。你不要說不可能。我本來也是個不可能去犯罪的人，不可能跟司法有任何牽連。我就是倒楣所以遇到了。但是我只能祈求別人不要遇到。但是只要有死刑存在一天你就有可能去遇到。

司法人也應該要虛心去面對(誤判的可能)。許文彬律師就說，法律人要謙虛。他們要是認為自己是萬能的，犯錯的機率就更高。但是這是環境造成的。比如說你年輕的時候──我也認識好幾個，考上司法官之前，也是讀大學法律系科班，哇！很有抱負。「司法這麼糟糕！一旦我進去司法界，一定要盡我一份責任。」講得很有理想。可是我告訴你，一年、兩年、三年，不用五年他就變成一樣。因為環境很糟糕啊！可是法官誤判、檢察官亂起訴人，他會這樣，就是我們縱容他，造成他變成這樣。他們生存的環境這麼糟糕，是和我們互動的。要是我們縱容他誤判，他就沒關係。要是我們監督他，他就會比較認真。民間司改會也就是這樣才會存在。大家都應該努力讓司法人能有更好的工作環境。

你在死刑牢中待了12年，跟很多死刑犯有機會接觸。你覺得真的有所謂罪該萬死的人嗎？
我以遇到一些人，他是蠻善良，但是一時失去理智。但這個他或許都有辦法改的啊！但是有些人，他是真的變態有病，或許他們都很聰明。很會訴訟，很會欺騙法官。但是或許他們都不會被判死刑。所以有人會說法官(判案)就好像是買樂透一樣，能不能得到公正的審理要看運氣。

監所有一句笑話，說會被冤枉被判死刑的都是初犯，比較笨。或許這是真的啊！(註)常業犯，他都比較知道怎樣比較能躲過重罪。什麼樣的人是壞人，甚至該死，每個人心中都有他的準則。我有遇到過我認為是很壞的人，但是我不認為他就應該被殺死，因為人如果想殺人，那與別的動物沒什兩樣。

可否請你談一下作為死刑犯的處遇？
我們那時一被判刑。就戴上3公斤的腳鏈，兩隻腳鏈起來。就很不人道啊！現在我腳都不大能跑。12年中，只有開庭時才拿下來。光憑這個，讓我選的話我現在寧可跳樓也不要再去戴那個。為什麼要我們戴腳鏈？你去問也沒有人知道。怕我們跑，你就設計好一點。硬體做好一點。他就認為你不是人！問題是我們還在訴訟！法律都還沒判我罪，你就弄個3公斤的腳鐐給我戴。告訴我什麼都不能作。這有什麼人權可言？你知道3公斤腳鏈有多重嗎？我戴了12年。什麼叫不人道？什麼叫煉獄的生活？就是凌虐嘛！到底是誰心理有問題？

一樣是人，為什麼人與人之間要那麼多不良的限制？互相不信任？現在社會有什麼黑心什麼黑心。大家說是誰不好誰不好，到底是誰不好？我們通通都不好！你不去放縱他，他也不會天天越來越黑心啊！這塊土地我們天天都在踏著，在這邊生活，你不用負一點責任嗎？我爸爸以前就說，人家問他(為什麼要為我的案子奮鬥)他就跟人家說，路上有一塊大石頭，你現在踢到了。你要是不把他搬開，下一個人可能會踢到，甚至會喪命。

當時你在死囚牢裡曾經畫畫，聽說是後來也被判死刑的劉煥榮教你的？

那時候我剛剛被判死刑，覺得法官實在太糟糕了。我都不講話。心情很低落。除了我家人和律師之外，劉煥榮就有一次跟我講說，一看你也知道你是被誤判。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講話。就開始講，那時候我聽了很感動，因為他是第一個(相信我沒有罪的人)。結果，一個看起來很像壞人的人──他是那種一看你你就會害怕那種人，劉秉郎第一次看到他還跌倒。──很強悍那種。反正就是他看你你就會害怕那種。不過我不會害怕。

那你覺得劉煥榮那樣的人有人性嗎

當然。我是覺得他罪不該死。你要知道他的環境啊！你覺得是他願意的嗎？不過我答應過他不說。那些江湖恩怨的事。他以前都跟我說，不能去混。我說，不會。其實他並不是壞人。他會跟我說，以後你還有機會。因為你真的是冤枉的，總有一天你會遇到公正的法官。他都是告訴我說，雖然你遭到別人的欺凌、壓迫，心不要變，心不要變黑。

你知道他為什麼受這麼多人尊敬，不是因為他凶悍，是因為他心很好。反正就是個好人就對了。比如他對黑社會不良的人，就真的不留情面。但是對於像我這種人，就不一樣。他能照顧的他都照顧。

那你覺得對於有些人，像反對廢除死刑的人常常說，如果有陳進興在，怎麼能夠廢除死刑？你看法是什麼？

你殺死一個人不會得到什麼，可是你寬恕一個人卻會得到很多。但大家都不這樣想。覺得留著你就是一個禍害。如果是這樣乾脆不要有法律，就都就地正法。法只是規範。它規範得了你的外在，規範不了你的心。一個人你為什麼知道他是個壞人？就是因為他壞事都幹完了。殺死他是阻止他繼續為惡，可是監禁他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啊！那中間有什麼差別？你殺了他就一了百了，可是讓他活著你也許能改變他。如果你真的認為一個人只要是壞人就該死，那以後DNA研究發達，任何有基因缺陷的人都應該要淘汰。那你又怎麼去分好人、壞人？壞人為什麼會去殺人，就是因為他認為這是他的法。我會這樣講，是因為我接觸到你們所說的壞人多了，因為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我們不是同類的人。法律說如果你是精神病，會輕判。因為我們認定他心神喪失。你說，像陳進興他們，你認為他們心神沒喪失嗎？我認為他們就是因為喪失了才會變態啊。你如果要讓這世界變更好，你做的手段不是一直讓人家死掉，因為這樣會惡性循環。倒不如讓他活著，試試看有沒有別的可能。今天我們所做的任何決定將會影響以後，如果做錯了以後一定會付出同樣的代價。就像因果，殺人的人以後會被別人殺。一樣的道理。因為這個就跟財富一樣，也是會累積的。

所以我的結論是，不管你贊不贊同廢除死刑，我是希望你能夠心平氣和，試著從多方面角度去想。至少得到結論是比要或不要這樣直線式的決定要好得多。都還沒有深入的去了解一件事，就斷然決定，是危險的事情。

註：行政院研考會對死刑存廢的研究〈死刑存廢之探討〉。1955年到1992年被槍決的482人的特徵是：普通殺人罪，初犯，18-30歲，國(初)中畢(肄)業以下，工人或無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