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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視邱和順—不像死刑犯的死刑犯

陳書伶

聽到「死刑犯」,你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什麼樣子的人?在探視邱和順前,我腦中對死刑犯的想像,是死氣沉沉、無精打采、話少、憤世嫉俗、憔悴的形象。
邱和順,台北看守所編號7026,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探視的死刑犯。辦理完冗長的接見手續,再經過好幾道門,我終於進到重刑接見室。裡頭空間不大,共有四個窗口,一個窗口可坐兩個人,唯一的光線自門上的窗口射入,加上講話會有回音,使人有種壓迫感。就在我擔心要和邱和順說什麼時,在玻璃與欄杆的對面,我看見他被員警帶進來。最初我先看見一個笑容,再看見他的全貌──阿順比想像中壯,比想像中有精神,比想像中平易近人。
接見時的電話並非接起來就可以通話,還要等員警設定、切下通話鍵,但帶我們進來的員警弄了很久還沒弄好,阿順有些焦躁和擔憂,頻頻望向隔著玻璃監看著我們的員警,他大概與我在想同樣的事情:「這個警察到底在搞什麼啊?」畢竟我們都很珍惜這短短二十分鐘的見面與對話時間,他無奈的在玻璃上寫下「新」並搖搖頭,跟我們說這個警察是菜鳥,所以不太會操作。
真正通話時,其實不用擔心該跟阿順說什麼,他會一直講,同時引導我們跟他說話,聊聊自己從哪來,聊聊他在監獄中寫的回憶錄內容。生活在不到兩坪的空間,除了每天三十分鐘的放風時間(若遇到雨天則取消),或是一個禮拜兩次不到三十分鐘的接見,死刑犯沒有機會可以離開監獄,到工廠或是外面耗費體力與時間。即便如此,阿順並沒有失去和人相處的技能以及生活動力,他跟我們講了很多關於邱和順回憶錄的事,看得出他有很深的期許,這份期許不只是希望自己被冤枉的事能讓更多人知道,真相最終可以水落石出,更希望將台灣司法的根本問題呈現在大眾面前。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至今共收到來自四十九個死刑犯臨刑前送他的紅包袋,每一個紅包袋都代表一個死刑犯被槍決,是一條人命的逝去,是一段不再被提及的故事,但邱和順在獄中雜記裡只寫了兩個紅包袋的故事。不僅如此,很多回憶錄的細節也留下伏筆。這不是為了釣大家胃口,也不是為了留題材以便日後出第二本書時再撰寫,而是寄託了「終有一天能以清白之名走出看守所」的心願,期待能用口述的方式告訴大家剩下的故事。
最後的最後,他對我和另一個同學說:「謝謝你們來看我,要好好保重身體。」我還想說什麼,電話就被切斷了。在聲音無法傳遞的狀況下,我只能一直對他微笑,並且努力解讀他的嘴型、動作所代表的意涵。在等待員警將他帶離接見室時,我們站起來與他揮手道別,他指著懸在牆上的電扇,搧了搧手,似乎在說:「這裡面很悶熱,你們剛剛怎麼沒開電風扇?」雖然是在受監聽以及受限的場域裡與阿順對談,但經過這二十分鐘,我才覺得我是跟一個真正的人相處,活生生的,就像一個鄰居,或是路上的伯伯。
帶我們從接見室出來的年輕警員問:「你們不會怕嗎?」我問他:「為什麼要怕?」這個問題是嚴苛的,假使今天我是那位年輕警員,我同樣也回答不出來。畏懼來自於不了解,以及所接收的資訊──九十九個法官判邱和順十三個死刑,被羈押二十幾年,被指控犯下兩件重案,這樣的人難道不可怕嗎?會怕邱和順是正常的,因為大家怕的是他「死刑犯」的身分,怕諸多法官判的死刑數量,怕媒體形容的殘忍犯案過程,而非邱和順這個人。我們怕的通常不是本質,而是它在社會所代表的意義,就像我一開始在等待探視時,看到兩個雜役出來掃地,一個腰間繫著鐵鍊,一個在後頭牽著,我因此不敢太靠近。我怕的並非他們本身,因為他們並未對我做出任何威嚇性或者不善的舉動──我畏懼的是他們身上所繫的鐵鍊,那代表他們因「違法」而受到法律約束。
我記得有位實習生翻閱《冤獄人生》時,看著作者達米恩的照片說:「達米恩長得一點也不像被關過的人。」那照片可能是達米恩出獄一陣子後拍的,畢竟常來司改會幫忙的徐自強看起來也不像被羈押十六年的人。究竟長得怎樣才像「被關過」?長得怎樣才會被別人認為是「死刑犯」?既定的印象會深化對一個人的想像,一個戴上手銬腳鐐的人,不管做什麼,都會被恣意解釋,並導向「他一定有犯罪」或是「他一定不是好人」的結論。有沒有這種可能:他不說話,會被說冷血無情;他微笑,會被說毫無悔意;他原先就長得兇神惡煞,會被說「長這樣感覺就會犯罪、一臉做壞事的臉」,他長得和善,會被說「面善心惡、看不出來這麼殘忍」。就像我看邱和順回憶錄裡其中一段,他說他從法院出來,看到記者圍上來,基於禮貌所以保持微笑,沒想到被媒體寫的面目全非。要破除對既定事實的刻板印象很難,因為刻板印象受到長期的灌輸、操縱,深植於心,像是狗看到骨頭就會直覺性的流口水。我們仍需要時間,敲開對刻板印象的裂縫。如果在看到某個人出現、某件事發生時,少一點直覺性的評價,也許能更快打破刻板印象。聽到「死刑犯」,你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什麼樣子的人?探視完邱和順後,我腦中沒有任何形象浮現,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