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仲丘案的省思—禁閉應該由部隊決定嗎？

邱顯智

7月4日清晨，當軍方將陸軍542旅義務役下士洪仲丘送回后里文化路的老家時，躺在他的親友面前的，不是那個開朗、愛笑，身壯如牛的籃球隊長，而是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洪仲丘。
洪仲丘在七月四日清晨過世，距離他退伍的時間只剩兩天。這個成大畢業、已考取成大研究所的年輕人，在退伍前已經找好了台南的房子，並且談妥研究所的指導教授，只要退伍，他將帶著父母、姐姐的期望，到成大就學，繼續完成學業。然而，這一天，國家還給洪媽媽的，不是健壯的兒子，而是冰冷的屍體，這叫人如何承受？
軍方馬上開給洪家死亡證明書，裡面載明：意外死，並註明准予土葬，可以決定要不要解剖屍體，軍方會來辦理撫卹的事宜。從來沒遇過這種事情的洪家人一時之間也茫然失措。只是千萬的不甘心，一個好好的孩子，當個兵，就這麼死了。
所幸，洪仲丘成大的同學、當兵的袍澤，開始在臉書、台大批踢踢實業坊上為此案發聲、集結，讓原本意外死的劇本有了給大眾評評理的機會。洪仲丘在關禁閉前一晚，原欲傳給政戰主任，卻誤傳給旅長沈威志的求救簡訊流出，大眾震驚於，原來這孩子寫了五頁的求救簡訊向該旅高層求救，卻仍阻止不了死亡的結果，可見可能並非軍方所宣稱的意外這麼單純。
在洪爸爸與洪大姐來找我們相詢時，望著洪爸爸哀傷流淚的眼睛，我們便告知洪家人必須要解剖，否則不可能知道死亡為何。洪慈庸告訴我，媽媽捨不得，做為一個刑事律師，我們也只能心裡乾著急，雖然我們心知肚明，出了人命的案件，豈有可能交給家屬自行決定是否解剖之理？軍方顯然意圖以意外死結案，而告知家屬錯誤訊息。
然而，畢竟這對一個媽媽來說，實在是痛苦而艱難的決定。隔日，下午接到慈庸電話，媽媽已同意解剖，要我通知檢察署安排，掛完電話，我望著電話發呆，老天保佑。洪媽媽最後還是在7月11日勇敢而堅定的做出同意解剖的決定，實在欽佩洪媽媽的勇氣與智慧。
洪媽媽同意解剖是洪案決定性的契機。7月15日，仲丘死亡後的第十一日，早上8點的台中殯儀館，家屬與法醫已在此等待。洪案解剖由前刑事局法醫室主任石台平法醫主刀，除石法醫、高大成法醫外，尚有其他兩位法醫師參與，共同對洪仲丘之死因為判定。洪案最後參與的4位法醫均同意，死因並非意外而係他為（殺），軍方因此更改先前判定意外死之死亡證明書，也讓洪案不致於以意外、發撫卹金結案。
這中間，公眾的關心與參與，實對本案的轉折有極關鍵的影響。洪案召喚了台灣役男悲慘的當兵記憶。從北到南、從計程車司機到大學教授，台灣數十年來有將近半數的國人服過兵役，親身經歷了洪案這種上階軍人欺負下階士兵的悲慘經歷。更有諸多因不明原因死亡的士兵，因軍軍相護的文化，人死了，卻總以意外死、自殺結案，讓役男之家屬眼淚只能往肚裡吞。
8月3日，25萬人上街頭，正是國人長期對這種慘無人道的軍中文化的大反彈。在國人如此強烈不滿的情緒下，於8月5日洪慈庸拜訪立法院兩黨黨團，立法院終於通過《軍事審判法》關於現役軍人於非戰時犯罪回歸一般司法的修正案，軍法制度正式終結，洪案也成為軍法案件適用普通司法管轄的第一案，全案移交桃園地院管轄。家屬願意化個案的悲痛為力量，將一家之悲，轉為制度上不願其他人再度受害的大愛，以及25萬公民的挺身而出，是終結軍法制度的最大關鍵因素。
洪案於目前時刻正於桃園地院審理中，對審理部分不便多做說明。但目前洪仲丘過世已百日，軍方日前公布國防部2013年國防白皮書（註一），對洪案後的檢討寥寥數語，實屬不該。本案激起民間如此巨大的反彈，正是台灣社會對上階軍人假借國家權力，欺負下階軍人，行私人報復、不把士兵當人對待的極度不滿。
禁閉制度本質上是一種拘束人身自由的處分，是否宜由部隊長官來核定？亦或必須依憲法第8條由法官來裁決？依大法官釋字第166號、251號、392號解釋，此種拘束人身自由的處分，實無不由法官決定之空間。
洪案中該禁閉（悔過）處分之瑕疵，如做出該決定之士官獎懲作業評議委員會，其組成竟然係由與其有嫌隙之人（范佐憲）擔任主席。而該會議簽到簿上面的簽名有偽簽的問題、投標單消失不見、連投標單的形式說法都不一，令人不得不懷疑到底有沒有開會？
且該禁閉（悔過）之公文，其載明於文頭之附件為人勤令，並未真的放在附件內，然各相關人等連洪仲丘懲罰的人勤令都沒看過，居然也可以蓋章。旅長雖批可同意送禁閉（悔過）但是還沒批可，隔日欲送洪仲丘關禁閉的派車單居然已經批好了，令人不得不懷疑，根本早已決定要將洪員送禁閉，公文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而更離譜的是，依據《國軍資通安全獎懲規定》，下士違反該規定並不能送悔過，也就是原本就不該為悔過處分的下士，卻被這樣送入了悔過室，終致死亡。洪案這些荒腔走板的行為，正可以說明，不管實然或應然，都不宜由部隊決定要不要拘束人身自由的處分（註二）。
於外國法例上，歐洲人權法院在1995年的Findlay v. the UK 這個案子裡更明白指出，英國國防部對Findlay這個士兵所為禁閉懲罰處分違反《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之規定，即受處分人最低限度受公平聽審的權利。
該案中Findlay受處分之聽證程序所組成人員，均由Findlay的長官所指派，「從一個理性的人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聽證構造並沒有獨立於部隊指揮」，也因此導致英國通過軍隊訓練法修正案 (Armed Forces Discipline Act 2000)，將懲罰處分之程序獨立於部隊之外，對於禁閉處分，部隊須於48小時內將受處分人送交法院裁決。因此，軍方連禁閉處分都必須受法院審查。
本件審判長於審理時，曾生氣的對著542旅旅長沈威志說：「你看看你所帶的軍隊！」這句話恰可代表許多關心洪案的國人，對沈旅長及軍方最深沉的抗議！為了避免無辜的生命再度犧牲，是該澈底檢討軍中禁閉暨懲罰制度了。
最後，洪案能夠走到這一步，要感謝洪仲丘成功大學與大甲高中的同學、同樣在軍中的袍澤們及25萬為洪案站出來的人們，因為你們的挺身而出，仲丘的死才能受到媒體與社會大眾的注目，進而不被意外死亡所掩蓋。
洪仲丘在他的自述個性上寫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從這個角度看，洪仲丘並沒有死，因為大家會帶著他的精神，繼續勇敢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