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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個體差異 傾聽人生故事 讀《地下鐵事件》

李仰桓

報導上也完全沒有提到犧牲者在當時是怎麼受苦死的,一點都沒有為我們報導。這些完全沒有公開出來。松本事件的時候還稍微有一點,但關於地下鐵事件卻沒有,真奇怪。所以世間可能很多人都以為是「很平常地啪一下就去了吧」。~和田嘉子,在《地下鐵事件》中的證言
由於對日本社會抱持著滿肚子的疑問,村上春樹決定撰寫《地下鐵事件》這本書。1995年3月20日,奧姆真理教的教徒,在東京營團地下鐵的三線共五列列車上刺破裝滿沙林毒氣的塑膠袋,造成了13人死亡,6,300餘人受傷(這是在維基百科上查到的數字。村上的書中說,正式的被害者是3,800名)。這個事件震撼了日本社會,媒體瘋狂報導。當時從美國回到日本渡假的村上春樹,也不可免地,透過對各種報導的閱讀,關心著這件事情。
然而,村上沒多久便訝異地發現,媒體長篇累牘的報導竟然完全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事實上,他想知道的事很單純:「1995年3月20日的早晨,東京的地下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若要具體一點:「當時在地下鐵列車中共乘的人們,在那裡看見了什麼?採取了什麼樣的行動?感覺到什麼?想到什麼?」
看來要得到問題的答案,得自己行動才行。因此,以小說家的身份名震國際文壇的村上,開始了他生平第一個報導文學計畫。
二元結構 壁壘分明
「我還想知道每一位乘客的細節,甚至從他們心臟的鼓動到呼吸的韻律,都想具體清晰的知道。」他自承,這可能與他是一個小說家有關係,因為小說家總是想知道那些個別的、獨特的生命經驗。但媒體不會提供一個小說家想要知道的事。媒體提供的,是社會大眾想知道的事。 說起來,媒體就是一個生產故事的工廠,裡頭有個固定的模子。各式各樣的人生故事,被灌進模子之後,在裡面被虛張、減約、歪曲、斬除,然後產出了相似、我們多少可以預期的新故事。被害者的故事進廠後,產出了「正常、正義、無辜」的好人形象;加害者的故事進廠後,出產的是「畸形、邪惡、罪孽」的壞人面貌。清清楚楚,壁壘分明,堅實的二元結構因此成型。大家多多少少都可以掌握「正常的被害者這邊」和「畸形的加害者那邊」應有的樣貌,社會因此容易理解了。
村上憂心的是,媒體這種模式化的報導方式,可能與日本那種強調整齊劃一的社會特質密切相關。習慣於一致、不知如何處理特異的社會,就會出現這樣的媒體。
被害者的社會壓力
在村上訪談的個案中,有多位提到身為被害者所__承受的社會壓力。就像媒體中說故事所用的模子一樣,這個社會對被害者有其模式化的想像:無辜受害,因此應該憎恨加害者;身心受創,但卻努力克服傷痛。這些完美的被害者形象,都是模式化的認知方式所形塑的。一旦有哪個被害者與這個形象不符,就會引起異樣甚至不諒解的眼光。偏偏,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存在,有自己的背景、自己的世界觀、自己應付被害經驗的方法。幾乎每位被害者與那個完美形象都有差距。在完美形象面前,大家都被壓得喘不過氣。
被害者很清楚自己的故事很難滿足完美形象的要求,即使努力配合,也落得身心俱疲。他們不再信任家人、同儕,社會,漸漸將自己孤立起來。一位專門照顧沙林毒氣被害者的心理醫師沉痛地總結:「幾乎所有的人都是一個人在苦惱這件事」。
二元結構建立了對立,阻礙了溝通。惟有打破二元的認知思維,才能真的深入事件的本質。村上發現,要真正了解「病態的、邊緣的」那邊存在的意涵,必需回過頭來探究屬於「正常的、主流的社會」這邊的狀況。換句話說,愈深入了解被害者的真實處境,就愈清楚社會中差異存在的事實。然後,可能就會理解為何爆發了沙林毒氣事件。
個體差異vs.二元對立
在《地下鐵事件》出版後,村上轉而採訪曾經加入奧姆真理教的人士,寫成《約束的場所》。他的態度保持不變,想要呈現這些人屬於自己的那一面:他們如何成長?如何思考?為何選擇加入奧姆真理教?這本書更清楚地證明村上的主張:當我們不再去理解個體的差異,不再去傾聽每個人獨特的故事,那些無法被社會認同的,不能依著社會整齊劃一的規則過生活的人,最終就會走入不被了解的邊緣。在村上看來,奧姆真理教吸收了這些社會邊緣人。這是個弔詭的狀況:麻原彰晃之所以出現,奧姆真理教之所以在日本社會發揮致命的吸引力,竟是整齊劃一的日本社會製造出來的結果。
村上的呼籲很清楚了。打造一個安全的社會,要求的不是維持純粹、劃一、毫無雜訊,而是要有能力包容特異、奇想,甚至變態、異常。我們能不能同意被害者有不同的面貌?不同的需求?我們能不能正視逐步走向社會邊緣的人,看看他們在想什麼?遭遇什麼?認真、坦誠地對待每個人真實的故事,將會使我們的社會更加地堅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