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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債危機(上) 歐元的終曲,或者是個插曲?

黃俊凱

走在柏林市中心的腓特烈大街(Friedrichstrase)上,經常可以看到有人拿著「只有拆夥才能拯救歐元」,或者是「放棄歐元,回歸馬克」的標語,他們試著與路人攀談來宣揚他們的理念。雖然這可能只是某些個人或小政黨(註一)的行為,但不可否認的,這也反映出許多德國人的心聲:「我們經歷了痛苦的經濟改革,那其他歐盟國家呢?」。
確實,即使受到兩德統一的拖累、高失業率的陣痛和金融海嘯的衝擊,20年來德國堅持貫徹經濟改革,挾著其高質量的工業基礎,成為帶動歐洲經濟發展的火車頭。但作為與法國一同催生歐元的「始作俑者」,德國在這次的歐債風暴中是不是真的有資格指著別人的鼻子,擺出一副「不是希臘滾蛋,就是老子走人」的姿態,那就很有疑問了。
中肯的說,這次的歐債危機其實是歐元從策劃到啟用這20年間,歐盟一連串的輕率決策,缺乏改革魄力與行動力所造成,這次的「希臘問題」不只是希臘自己的問題,也是對歐元體質的一次總檢驗,更意味著歐洲統合市場對當初歐元決策者算總帳的時候到了,對於這一點,德國絕對無法置身事外。
美麗的貨幣 錯誤的開始
為什麼說歐元美麗?是因為它的每種硬幣背面都印有各發行國不同的圖案,可以表現出各國不同的性格和特色,例如義大利發行的1歐元上面是達文西的著名畫作「維特魯威人」,荷蘭的是女王頭肖像,法國則是一顆六角形枝幹的樹,硬幣外圍刻有「自由、平等、博愛」的辭訓,德國的就是國徽上展翅的大老鷹,硬幣外圍刻的是「統一、正義、自由」,世界上沒有一種貨幣像歐元一樣有如此豐富多元的性格,這是它的美麗(註二),但歐元畢竟作為一種貨幣,不同美麗圖案的背後也顯露其先天體質的缺陷--多頭馬車的財政政策。
1 9 9 2 年, 為建立「歐洲經濟暨貨幣聯盟」(European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 EMU)的《馬斯垂克條約》(Maastricht Treaty)就已經規定,為了穩定歐元,歐元區國家必須有一套共同的財政政策,並且對於租稅及匯率政策的擬定彼此要先達成共識,只不過一直以來,這個歐元經濟架構在政治上並沒有被認真看待,各國仍各行其是。
此外,該條約也訂定了加入歐元的成員必須符合一些嚴格的標準,例如預算赤字不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的3%,負債率不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60%,通貨膨脹率和利率必須接近所有歐盟國家的平均值等等,問題是這些標準也沒有被嚴格遵守。早在90年代的歐元成員資格審查階段,希臘在1993年的負債總額就已經高達國內生產總值的114%,大幅超出其能力負擔範圍,當時希臘幣德拉克馬(Drachme)大幅貶值,雅典也正在力抗14%的通膨率,該國的唯一經濟命脈就只有橄欖油、優格以及航運和觀光業而已,任何一個稍微懂經濟的人都看得出來,希臘已經毫無競爭力,它沒有辦法只憑一己之力來挽救經濟,更別提加入歐元區。
事實的確是這樣,當時希臘財政部長JonnosPapantoniou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想盡辦法把希臘弄進歐元區,因為這是解決希臘財政問題的唯一機會,不過當時的德國財政部長Theo Waigel可不這麼想,還當Papantoniou的面嗆聲:「你們(指希臘)現在別想,以後也沒指望」,不過Papantoniou還是自信滿滿的跟Waigel打賭:「不出幾年希臘就會拿到歐元了,你看著吧!」最後他果真贏了。
2000年歐洲議會和歐洲央行通過了希臘於2001年1月1日開始加入歐元區的決議,《馬斯垂克條約》上述所謂的「加入歐元區之標準」形同廢紙。其實,負債率高達國內生產總值115%的義大利,早在1999年就在歐元區12國名單當中,與之相比,希臘的例子根本不算什麼。
歐元的政治貨幣性格
經濟問題如果背後有政治思考,往往就會被扭曲。希臘是如何辦到的?與其說希臘諸神有什麼神通廣大,不如說這是冷戰遺緒的產物。跟經濟無關,希臘加入歐元區早就有跡可尋。 在冷戰期間,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臘都還是軍事獨裁政權,一直到70年代中期才「回歸民主」,所以在作歐元決策的這些政治菁英的腦袋裡,例如法國總統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德國總理柯爾(Helmut Kohl)等人就把加速歐洲統合也視為是鞏固民主陣營的一種手段,這些政治人物在90年代就曾公開宣稱「我們很難想像一個沒有雅典,沒有民主搖籃的歐洲」,「葡萄牙也是,憑著它不流血的『石竹花革命』(Nelkenrevolution)(註三)就夠資格加入」,還有「愛爾蘭,長久以來在不列顛王冠底下受盡折磨,也得要扶它一把才行」,在他們的眼裡,歐元頓時變成為操作國際政治的籌碼,招攬友好盟邦的萬靈丹。
另外就是德國自我救贖的心理作祟。該國挑起兩次世界大戰,更別提納粹在二戰期間人神共憤的惡行。戰後德國在歐洲的人緣一向不是很好,所以對德國的政治人物來說,歐元是最好的和平大使,象徵著歐洲永久和平,不再有戰爭,這是抱有徹底浪漫主義的柯爾的想法,再加上他當然要把握機會奠定歷史地位,「希望50年後再回顧歐元也會像今日的德國馬克一樣的成功」,他是這樣期許著。但對於柯爾執政16年後於1998年贏得政權的施若德(Gerhard Schroder)而言,才開始要面對現實,歐元已經不再是什麼戰爭與和平的問題,而是個「體弱多病的早產兒」。 在德國,整個90年代都在為歐元的問題爭辯不休,1992年全德62%的教授連署提出警告,他們認為歐元的引進會讓西歐經常性的處於經濟波動狀態,這種經濟不穩定的現象反而會引發政治緊張關係,六成以上的民眾也反對,他們擔心最後要為其他歐元夥伴的負債埋單,而今事實證明,無冕學者和老百姓的擔心是對的。
只不過,政治理性還是壓過經濟理性,1998年聯邦議會和聯邦參議院通過了德國加入歐元的議案,2002年1月1日歐元啟用,成為歐元區12個成員國的法定貨幣,同年底該12國合計就已經負債4.9兆歐元,其中單單義大利就達1.3兆歐元。當時各國政治領導人對歐元背後債臺高築的現象並不以為意,經濟強勢國打的如意算盤是,拉一些經濟弱勢的國家進來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免掉匯率風險,清除關稅壁壘,擴大自由貿易範圍後,將大幅刺激歐元區的消費力,這些國家的經濟就會發展起來,自己的產品就能賣得越多,順著這股經濟成長的力道,各國稅收也增加後,負債就可以逐漸打消。最後,就算「寄希望於市場」這招行不通,那也可以把負債問題丟給接手的政治人物,或者乾脆就債留子孫。這一向是政治人物的絕招。歐元的病灶 當歐洲人享受歐元帶來精神上歡愉的同時,大西洋彼岸的美國是看衰這個舊世界的新貨幣,除了美元國際地位受挑戰的單純情緒因素外,美國人並非無的放矢。「歐洲的計畫野心太大了」,時任國際貨幣基金(IMF)首席經濟學家,現為美國總統財政顧問的哈佛大學教授Kenneth Rogoff說,當時他就告訴同事「歐元是太過冒進的嘗試」,一個沒有做好政治聯盟的貨幣聯盟,絕對會出問題。換句話說,沒有一套共同經濟政策、財政政策為背景的共同貨幣是行不通的,顯然歐元決策者沒有認真看待(或刻意忽略)貨幣統合之前要先做好政治統合這個問題,等到共同貨幣出問題時,將不會有一個統籌一切中央政府可以作即時應變。不過,他認為《馬斯垂克條約》規定國家負債不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的60%的上限,這在當時是個全新而且了不起的發想,而這個標準一直到今天在財政評估和規劃上都還都非常有用,問題只出在於歐洲人背叛了自己的建立的標準。
其實歐洲人不只背叛了《馬斯垂克條約》,他們在享受歐元的歡愉時,也沒有做好安全措施。歐元區形成之後必須盯緊各國的赤字、通膨率、負債狀況等標準,這需要有個機構來作各國數據資料的整理、比對與評估,這項工作是由「歐洲統計局」(Eurostat)來作。 歐洲統計局成立於1953年,起初在歐洲煤鋼共同體的需求下而成立,現在隸屬歐盟執委會,其主要任務在提供歐盟各種歐盟境內的精細統計數據資訊,例如奧地利生產了多少牛奶和奶油,荷蘭今年有多少漁獲量,或是德國今年包裝垃圾有沒有減少等等,這些數據的都是先由歐盟各國自己獨立的統計機構蒐集整理完,再交給歐洲統計局,所以赤字、通膨率、負債的數據也不例外,但如果發現各國提交的經濟數據有造假不實的時候(前提是要能夠發現才行),歐盟其實也沒有一個機制可以對成員國作出有效的制裁。
◆腓特烈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仍一如往常的盡情觀光、消費著,剛用1.2歐元買來的Bratwurst(編按:德式烤香腸),拿在手裡還是溫熱的,歐元目前看起來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才對。◆未完,下集待續。

1. 例如德國「民權運動團結黨」(Burger recht sbewegungSolidaritat;簡稱BuSo)。2. 更多關於歐元紙幣的介紹,可參考中文維其百科「歐元紙幣」條目,http://zh.wikipedia.org/wiki/歐元紙幣。3. 1973年,葡萄牙舉行選舉,未能結束獨裁者卡埃塔諾的法西斯統治,「人民民主運動」對政權和平演變失去了信心。中層軍官開始醞釀革命,稱為「尉官運動」,軍官們於1974年4月25日發動政變,只受到保安隊輕微的抵抗,在短短幾小時之內就推翻了卡埃塔諾政權,由斯皮諾拉將軍任總統。於是葡萄牙的解放未流一滴血,士兵把石竹花插在他們的步槍筒中,接受人們的歡呼,政變由此得名「石竹花革命」,德語為“Nelkenrevolution”,葡萄牙語則為“Revolucao dos Cravos“。